木槿花开

□杨彩霞

惠州日报2019年09月08日

有些花,开在眼里,转瞬即逝;有些花,开在心里,偶尔想起;而有的花,却开在记忆的长河里,像一朵朵浪花不断翻滚向前,总是那么清新隽永。比如,老家门前那棵木槿花。

小时候,奶奶一直管这棵树叫菊花树,管它开的花叫菊花,我们当然也毫不怀疑那就是菊花。多年以后,我才知道其学名叫木槿,而奶奶至死未知。

初夏时节,木槿树的叶子便分外绿起来,苍翠欲滴,像怀孕的女人般,皮肤光滑身材饱满,它在积蓄着全身的力量孕育花蕾。果不其然,过不了多久,枝丫间的花蕾便闪闪烁烁,鼓鼓囊囊起来。

天气渐热,花蕾在不经意间便露出一小截粉来,怯生生的。在某一个清晨,有那么些壮实饱满的花蕾沐浴着阳光,悄然绽放,如饭碗口粗。那层层花瓣,白中带粉,粉中带红,细长的花蕊颤颤悠悠,花蒂像并拢的手掌紧紧托着花瓣,晨露点点,娇嫩异常。

这时候,奶奶就会迈着兴奋的小碎步,来到我们床边,在我们兄妹屁股上轻轻一拍:“水儿,彩儿,花开啦,快起床看!”我们当然没有奶奶兴奋,但也会“嗖”地坐起,打着哈欠,揉着惺忪的睡眼,趿拉上拖鞋快步来到门前,看木槿树新鲜热辣的第一季花开。

中年就掉光牙齿的奶奶,在大山里足不出户,补牙镶牙种牙这种事她听也没听说过。几十年的时光,咀嚼食物就靠那两排牙床,每天稀粥烂饭,食不知味。现在,她的花开了,便有了美味的菜肴。

但奶奶并不急于把花变成腹中之物,她说花开得这么美,不给人看看,不给虫虫蚂蚁们尝尝鲜,是对不起花树的。奶奶一辈子和鸡鸭鹅猪牛打交道,在大自然中获得生活所需,她敬畏万物,有一副慈悲心肠。

当奶奶觉得虫虫蚂蚁们尝够了鲜,一声令下,哥哥便架好梯子爬上去摘,我提着篮子在树下接,不一会儿,篮子就满满当当的了。奶奶接过这满篮子花朵,喜笑颜开。她打来一桶冰凉的井水,把花浸泡水中,大概是想把虫虫蚂蚁们爬过的赃物都泡干净吧。浸泡一个小时左右,摘掉花蒂,但不能把花弄散,还是一朵一朵的,奶奶的手法自然炉火纯青不消说。

中午饭点,端上桌来的青花瓷大碗里装着花瓣蛋汤,木槿花粉白,蛋花金黄,葱花翠绿,色彩鲜艳,像一幅画。清炒木槿花佐以青辣椒末,一朵朵横陈在碟子里,正因为有了这丝丝辣味,对少荤的我们来说,清炒木槿花也就成了全家人的下饭菜。

这时,奶奶一般还会搭配煨辣椒这道菜。从地里摘一把辣椒,放柴火里一煨,抖掉灰尘,放擂钵里鼓捣几下,撒把盐,就是美味。奶奶这时也大快朵颐,菊花入口润滑,糯软清甜,只需牙床轻轻咬合几下,便会滑下肚去。她不时地闭上眼睛,微微颔首,似乎在感谢上天的恩赐。我们几个孩子对木槿花滑腻腻的口感不甚感冒,吃两朵便作罢。

木槿花花蕾长得很多很密,一茬又一茬,今儿早摘一大筐,明儿早又开一树。花期也很长,整个夏天都可见花影。正因为花开太多太长,蝴蝶蜜蜂虫虫蚂蚁们似乎也对木槿失去了新鲜感,开始寻找新目标,只有萤火虫还不嫌弃,夏夜里自带灯笼在花间闲庭信步。

我们几个孩子对木槿花早已熟视无睹,不仅看腻了,也吃腻了。奶奶不再视若珍宝,她使唤爷爷每天摘下花朵,不是丢在地上喂鸡,就是煮熟了喂猪,她的菜肴也转移为南瓜黄瓜之类的菜地里的新鲜货。虽然我们不曾浇灌,不曾呵护,赏之食之弃之,可木槿花从不在意。它总能自己汲取天地营养,积蓄力量,在夏天给我们一树繁花的回报,一年又一年。

几十年的光阴,转瞬即逝。爷爷奶奶相继作古,我们长大离巢,求学工作,父母也随我们来到了城市生活。盛满一家人生活故事的老屋,在一个风雨之夜轰然倒塌,废墟上长满了野草。门前那棵木槿树似乎在一夜之间就老了,它开的花越来越少也越来越小,全然没有了生机。最后,成了一棵枯树,被邻居砍去当柴烧了,尸骨不存。

多年以后,我回老家给爷爷奶奶扫墓,赫然发现那棵死去的木槿树旁又长出了一棵新苗,细细高高的,禁不住欢欣雀跃。那几个围着奶奶转在老屋里蹦蹦跳跳的孩子也都有了自己的孩子,他们正像这棵木槿新苗般在茁壮成长。生命绵延不绝,生生不息,木槿花开无穷尽。我想,奶奶应该在天堂笑了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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