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间烟火与人生况味
葛亮自述,想写一部关于“吃”的小说,是很久的事情了。其新作《燕食记》以42万字演绎两代粤港名厨的人生际遇与历史记忆,以饮食之事道尽粤港百年变迁里普通人的遭际。
叶凤池、荣贻生与陈五举选择徒弟,最注重的都是人品与心性。他们对预选人的考验和观察,时间长达几年,是全方位的、不动声色的、难以觉察的窥视,反复磨练,一点一点地琢形。每一次的薪火相传,都与行业的起落,与时局的变动有关,如后记所说,这是中国文化传统里“常与变”的辩证与博弈。
这一百年的时光,隐去了金戈铁马硝烟弥漫,隐去了高楼起高楼塌的戏剧描述,隐去了一切撕心裂肺的值得重笔的场景,而代之以对人心细微的洞察和精确的表达,一个眼色,一次低头,一点犹豫,一丝不安,事情便定格了,情节便过去了。葛亮笔端所向的,是传奇背后的平常,或平常日子里悄然的暗潮涌动。世情人情,世道味道,不疾不徐地缓缓讲来。
葛亮是诗书传家的世家子弟,接受很好的文学与艺术熏养,他的作品结构布局法度严谨,遣词造句美意流淌,是有着很深的中国传统文化底蕴在里头的。《北鸢》以风筝为意象,“历史的真精神为大风起于青苹之末”,《燕食记》里一道道名菜的烹制,何尝不是藏了许多的比喻和象征呢?一器一物,一饮一食,俱见中国人的品格和美学精神。荣贻生和陈五举等名厨,皆是生活艺术家,一丝不苟地对待手里的活计,葛亮像极了一位认真耐心的手工艺人,一心一意,要让作品经得起考究,让他的人物发出自然的光泽。
葛亮的写作下足了细节的工夫,一切绚烂归于平淡。葛亮的作品充满了历史的现场感,他在起笔之前查足了资料,不过,于他而言,了解史料更多是为了情境元素的建构,为了制造人物在其中行动的场域,他并不怎么想用他的人物命运去展现宏观层面的历史叙事。
他写的是“人”,归根结底,他要写的是“情”,是人间的烟火与人生的况味。叶凤池与荣贻生的师徒情,慧姑与荣贻生的母子情,荣贻生与陈五举的师徒情,陈五举与戴凤行的爱情,陈五举与戴家人的亲情,陈五举对露露的涟漪心动,还有主仆情,仗义情,家国情,甚或一些偶尔登场的配角,也有着洞若观火的练达人情,有着体贴入微的细腻心理,这在一定程度上应是葛亮自身“情”之体验吧?或是,葛亮对“南方想象”的文学表达?
《燕食记》里有一些粤语对白,增加了作品的地域色彩和风土色调。南京是六朝古都,粤港是商品社会,它们都是深入葛亮的血液的城,是与“我”居于一处的城民,葛亮正视他们并接纳自己,他为他们也为自己作传,书写那些日常的点滴,书写那些克制的深情,书写城市传奇背后的素淡。
葛亮做不来铿锵有力的姿态,他的身段较之同侪要柔软得多,他的笔调是清平明净的,至淡的故事中透着沉郁。他的人物品行高洁而不落俗尘,市井庖厨却有着士大夫式的格调,他们谦逊懂礼,有情有义,历经艰险而履践诺言,身陷离乱而不忘前尘。这可能是不那么真实的,但这种审美取向实在让人感佩而嘘叹。葛亮试图召唤和接续的是我们遗忘和丢弃的另一种日常之美,味外味,景外景,情外情,这是中国古典美学融入现代生活的一曲“淡之颂”。
(林颐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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