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这一生
□曾祥驹
说来惭愧,从事文字工作已有34年了,却没写过一篇怀念父亲曾孟簪的文章。父亲是1976年逝世的,死于脑溢血,享年70岁。
父亲过世后,三叔曾敏之从广州寄来的悼唁信,叮嘱我要从父亲这辈子中吸取经验教训,学会成长做人。(编者注:曾敏之,海内外著名作家、诗人、报人。上世纪40年代任《大公报》记者期间发表长文《十年谈判老了周恩来》轰动一时。1978年调到香港《文汇报》,先后担任副总编辑、总编辑。居港期间,任香港作家联会创会会长、世界华文联会会长,曾获颁香港特区政府荣誉勋章。2015年1月3日在广州病逝,享年98岁)。其诗集《望云楼诗词》中有一首缅怀父亲的诗,题目叫《哭簪哥》,对父亲一生作了概括和总结:
少孤作客两飘萍,澣海溶江断裾襟。
创业昔闻长袖舞,履霜今悼百年身。
曾因儿女呼多债,永对青山目岂瞑。
正是江天枫冷候,雁行零落不胜情。
父亲曾在广西溶江一带做生意。诗句“创业昔闻长袖舞”便是赞父亲做生意的才能。新中国成立后,父亲拖家带口从融安县回到家乡黄金镇安家。
父亲有一手远近闻名的盲打算盘的绝活。他记账算账从不看算盘,眼睛只盯账本,加减乘除,算盘子拨得飞快,别人一两天才能算清的账他半天就能搞掂。政府用其所长,将他安置在黄金供销合作社。
计划经济年代,每年农忙季节开始前,乡镇供销社都要开一次物资交流会,黄金的交流会设在圩部亭。每次交流会期间都是人山人海,供销社上上下下要忙好一阵子。有一次交流会结束算账时发现少了1000多元,那时1000多元可是个大数字。父亲是管收钱的,有人说是被父亲贪污了。贪污千元在那个年代是要掉脑袋的。当天父亲被五花大绑关进公社小会议室。
父亲被关后,母亲六神无主,以泪洗面。为了争取父亲能早日出来,母亲要我给父亲送饭时,写一张“老实坦白交待争取宽大处理”的字条埋放在饭里。那天我给父亲送饭,父亲看了纸条后老泪纵横,充满委屈地轻声对我说:“告诉你阿妈,阿爸没贪污!冤枉啊!”那是1970年的事,那时我才10岁。好在供销社了解父亲的为人,再次组织人核查,结果发现是账算错了。父亲逃过一劫。
“曾因儿女呼多债”,三叔写的《哭簪哥》中这句诗,道出了父亲为人父的许多尴尬和辛酸。
父亲先后娶过3个妻子,共生下8个子女。我们家的家庭矛盾主要集中在儿女的教育养育上。因家里穷,母亲对亲生子女就偏心一些,这让同父异母的哥姐心生许多怨气,二姐三姐常把气发在父亲身上。父亲劝说母亲时,母亲又冲着父亲大光其火,父亲夹在二姐三姐和母亲之间两头受气。家书里父亲常向三叔诉说心中苦楚,便有了那句“曾因儿女呼多债”的诗句。
父亲生活上一向精打细算。我是三年困难时期出生的。听母亲说,生我时,父亲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对猪脚,才让她有力气生下我。那时,别说一对猪脚,锅里稀粥能泛起几星米粒的人家都很少。
父亲是个很顾家的人。有段时间他驻点黄金江口水电站供销点。供销点在电站水坝下游约一里多的小山坡上,距黄金街六七里。坡对面是电站引水渠。山里的圆木材都在这里起岸。
山民们将圆木起岸后,按尺寸锯齐两头,而后堆在一起等卡车来拉。锯下的圆木边角料是最好的柴火,很多人都盯着想要。但送给谁,放木头的山民说了算。
精明的父亲略施小恩小惠,或将有指标限制的烟酒卖给山民,或将卖空了的酱油坛、豆腐乳罐送给山民。于是山民与父亲各取所需,各得其所。
父亲将这些边角料收起来,用斧头劈成手臂般粗细,再用绳索绑成三四十斤重一捆。母亲在黄金搬运组当搬运工。父亲捆好的柴火,刚好可由母亲借工作之便,蹭运木头的顺风车送回家。这件事情上,父母“假公济私”堪称无缝对接。父亲驻点江口那段时间,我就是不去打柴家里也不会缺柴烧。
父亲逝世前两三年,主要负责黄金供销社农资供应门市工作。当时黄金山区有宝坛、四堡、拉郎,寨琴四个大队,只有宝坛、四堡有供销点。山区没有公路,运送物资都得用肩挑。
父亲掌握着挑担雇工的大权,我和我的发小们经常得到关照,因此,挑四堡担、宝坛担便成我初中学生时代勤工俭学的主要财路。四堡、宝坛供销点,距黄金街分别约为20公里、35公里,都是七弯八拐的山路。每逢星期天、寒暑假,父亲就叫我和我的发小一同去挑担,赚点学费和零花钱。一趟下来,能赚一二元钱,多时有三四元钱。那个年代,每学期学杂费也才四五元钱,一碗素粉一毛钱,肉粉一毛四。兜里有一二元钱,绝对能算上是学生中的“大款”。
父亲离开我们已有43年了,三叔当年叮嘱我要从父亲那里学会做人处事的道理,我一直没能悟透。长袖善舞多作贬义用。“创业昔闻长袖舞”,显然是化贬为褒。
卑微低调,勤勉护家,是父亲这辈子始终在舞的两只长袖。卑微低调,有时会被人视为软弱可欺,但却可远离是非,可以不显山不露水地保护自己及家人克服困难、走出困境,甚至躲过劫难。
勤勉护家,让家人免于可能的穷途末路,让子女得以健康成长。这些,何尝不是人生舞台的另一种长袖善舞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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