寒碓声声
□曾祥平
老家有句谚语:“冬至无霜,碓杵无糠”。意思是,冬至日没有打霜,次年的粮食可能歉收。说到碓,我总会想起桃溪小山村踏碓的情景:冬日里,寒风刺骨,脚踩着踏板,碓锥高高翘起,重重地落下,锤击碓臼里的湿米,在一阵阵“吱呀-咣啷”声中,米粒被碾成白白的粉末。
碓是碎米碾粉的工具,如今生活在城市里的人,见过的不多。碓,《新华字典》读作“duì”,在定南客家山区,乡亲们读作“duài”。听老辈人讲,在没有碾米机的年代,和砻一样,碓也是山里人过日子不可或缺的物件。
桃溪几乎每个屋场有一间碓寮。黄贝田老屋十多户人家的碓寮,坐落在月形山边。碓寮低矮简陋,四面土墙,杉树皮当瓦,门朝河边敞开着,碓寮紧挨着一排牛栏。
寮屋里竖着两根条石,相隔二尺多,平行并排,条石上凿有半圆凹孔,横拴着两根圆木杠,一上一下。上端的圆木杠,是踏碓的扶手;下端的圆木杠,像车轱辘,横穿一根方木杆的尾部。方木杆尾部,削得平整,是碓的踏板。方木杆粗重,两米多长,头部拴套着木杵,木杵头由铁环包着,中间嵌有几颗铆钉,像坚硬的牙齿,此谓碓锥。碓锥的降落点正对着碓臼。碓臼由一大块青石打凿而成,有四十多厘米深,底部尖,上部宽,臼壁光滑,像一口铁锅埋在地里。
在我出生前两年,桃溪建起了水电站,乡亲们用起了碾米机,碾稻谷不再用碓。可是每逢过年,或娶亲嫁女,乡亲们做年糕、炒馃、酿粄等,还是离不开碓。
临近除夕,人忙,碓也忙。腊月二十四入了年节,乡亲们开始备年货,平日冷清的碓寮,变得热热闹闹。家家户户浸好米,用撮箕盛着,放在碓寮边,排队等候着。打霜天,冷风飕飕,碓寮里的踏碓声,“吱呀-咣啷”,从早到晚,响个不停,仿佛呼唤春天快点到来。
母亲踏碓,喜欢赶早。天还没亮,她把我从被窝里拖起来,说:“走,踏碓去!”一说踏碓,我头皮发麻,因为那是一项艰苦的家务活,枯燥烦闷不说,光是一脚一脚地踩踏,就让人头晕腿酸。晨光熹微,路边落了一层薄薄的霜。母亲双手端着满满一撮箕米,手指钩着粉筛,二姐拿簸箕、竹帚,我很不情愿地跟在后边。还没到山边,便隐隐听到踏碓的声响。母亲很惊讶,说:“看,人家还更早呢!”
进入碓寮,我们发现是下村的一位婶娘和她的两个孩子。婶娘正筛着米粉,她的两个孩子吃力地踩着碓板,碓锥慢慢地昂起,重重落下。一阵寒暄后,看着两个孩子踩得慢,母亲吩咐我上去帮忙。三个小孩踩碓板,速度一下子快起来,碓锥一起一落,“吱呀-咣啷”“吱呀-咣啷”,像早晨的斑鸠,欢快地叫着。
从母亲与婶娘的闲聊中,我才知道,下村的碓寮,早已破烂不堪,因为很久没用,碓锥难找,碓臼积满了水。那时候,因为有了碾米厂,一些屋场的碓寮,渐渐地荒废。而黄贝田的碓寮,一直维护着,碓锥由一位堂叔保管,谁家要用,就到堂叔家去取。
小孩子踏碓,嘻嘻哈哈。当碓锥高高昂起时,我们一起松脚,碓锥重重地砸击碓臼。碓锥刚落,又猛地用力踩。如此一松一紧,碓锥深一下、浅一下,米粉碎溅落在碓臼的边沿。婶娘见我们踩得有力,一边夸赞,一边用竹帚把米碎扫入碓臼。母亲可不一样,见我们没个正经,责骂道,做事毛毛躁躁,“鸡嫲屙屎——头边热”。这是一句客家常用俗语,意思是说,一个人做事三分钟热度,有始无终。果不其然,一刻钟不到,我便头晕眼花,双腿颤抖。婶娘的两个小孩早已筋疲力尽。看着我们实在没有气力,母亲和二姐把我们仨换下来。
母亲和二姐并排着,双手扶着横杠,合力踩踏板,碓锥一起一落,富有节奏。碓锥昂起时,婶娘敏捷地伸出一只手搲米粉,另一只手快速抖动粉筛,一会儿工夫,簸箕里的米粉堆成了一座小山。
天光渐渐放亮,踏米粉的乡亲越来越多,他们排队等候着。轮到我家踏碓了,婶娘们笑我人小体轻,还要吃五六年饭才有力。他们轮流替换帮着踏。母亲则忙着搲米碎、筛粉,粉筛在她手里,一直抖个不停。踏碓用力,身体发热,大家纷纷脱下厚厚的外衣。
婶娘们踏碓闲聊的话题,大多是家里的一小一老。“细佬哥多,多炸些炒馃粄花”“细佬哥最喜欢吃豆腐”“老人家做大生日,七十一,办隆重些”。山里人过生日,有个传统习俗,从五十一岁开始,每十年一次,叫“做大生日”。家里有老人家做大生日的,做的年货也多些,踏完籼米粉,又踏糯米粉,一碓接着一碓踏。
阳光照在月形山边,霜融化成水,草皮湿漉漉一片。一群孩子赶着牛,从碓寮门前走过,空气中夹杂着牛粪味。
不知谁家的小黄狗也来凑热闹,在碓寮里东闻闻、西嗅嗅,跳来跳去,叔伯婶娘大声呵斥:“走开,莫碍手碍脚!”小黄狗通人性,乖乖地趴在门边,望着山脚下流淌的河水。忽然,小黄狗一跃而起,向河边飞奔而去。
山脚下的河滩边,有一间篱笆围成的寮屋,长满了藤蔓。这是桃溪的水碓。我上小学前那几年,水碓还正常运转。我和小伙伴们常在水碓寮边玩耍,削竹子,做竹喇叭。寮屋外的水车,在湍急的水流中不停翻转,带动着碓锥上下起落,“吱呀-咣啷”的舂捣声,在静静的河滩上回响。
相传,碓的历史久远,到了汉代,人们又发明了水碓。水碓的使用,大大提高了舂捣的效率,还解除了人力之苦。文人雅士们也留下了众多与碓有关的诗句。宋代诗人陆游的《过村舍》,一句“碓舍临山路,牛栏隔草烟”,把碓寮描绘成一幅水墨画。明代雪山法师的《山居诗》,更是写出了山中生活的宁静与自然之美:“众壑窅无人,水碓舂空山。米熟碓不知,青溪响潺潺”。这些诗句里的景致,与我童年生活的桃溪,是何等的相似啊!
水碓寮真是桃溪的一道风景!从樟木岭方向走来,逆河而上,远远地看见水车翻转,悠悠然。碧绿的河水,葱茏的翠竹,小桥横亘,屋舍俨然,仿佛走进了一处世外桃源。
与踏碓不同的是,桃溪的水碓不舂捣米粉,舂捣的是香木粉。香木粉是制作祭香的原料。一位上了年纪的老阿伯,身着旧式长衫,身躯佝偻,长年在水碓寮里进进出出,他一辈子以制作祭香为生。老阿伯去世后,水碓寮没有人打理,成了“野碓”。水流依旧湍急,水车依旧翻转,只是听不见水碓舂捣的声响了。那时候,我的衣领上早已系上了鲜艳的红领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