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方的雪

□姜文志

2022年02月12日惠州日报西湖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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雪活了千万年,年年相似,却年年不同,赏雪方式也跟着时代演变。以前传递情感的信札,还有满载祝福、冬安的贺卡和词汇,一并远去了。如果现在说一声“我们一起赏雪吧”,可能很多人会觉得矫情,赏雪似乎成了久远年代的事……

在岭南,冬刚露头,身边的同事闲谈里就多了雪,说东北的冬天,大雪封门,冰雕的世界,话语间眼神里都是向往。我没想回忆什么,问得多了,会想念起北方的雪。

在北方,总有一场雪在冬季不请自来,即使是荒凉的西北,雪也常星星散散地来几场。雪是冬天赠给北方的一份礼物。秋雁南归后,黄叶也跟着归土,北方成了温暖的弃儿,随处可见空寂和颓唐。春天还远,大地就这样空着,干枯裸露的树木山川没精神,偶尔的一场雪就把尴尬解了,大地有了体面的外套,树木穿上了银装,扑面而来的一场雪,可看,可玩,可赏,心熨帖了,过日子的心也一层层地安了。

在黑龙江生活了20多年,见了多少场雪已经算不清,那里的雪会走在前面,来得早一些。第一场雪常常没有好名声,似脚跟不稳的后生,没有准备好就急着性子走出家门。匆忙里白色没涂好,还夹着汗珠,最后干脆雪雨纠缠不清地下着。落在地面乍看是雪,再看是雨,城里人脚面裤腿都是泥,乡村晾晒的玉米干了又湿,城里城外都忍不住骂上一句“这雪真脏”。雪本来是雪白的身子下来,被无端地抢白和白眼,呜咽着一头钻进泥土里,哄着骂着也不肯出来。

过了雨夹雪的试探,雪逐渐开始独立登场,雪的意蕴和美感也跟着有了。和雪深几尺的大雪相比,我更喜欢小雪。小雪,极淡极浅,袅娜地从空寂里走来,天光也跟着变了,看不见厚重的彤云,也不见了蔚蓝,天空被洁白挟裹着,晶莹和梦幻装点着。雪的舞姿是曼妙的,是刚走远的秋水,是辗转回眸的伊人,浅笑着,在天空轻盈曼舞。

小雪是风陵渡口16岁的郭襄,初闯天涯,眸子里写满天真的轻,清洁的纯;小雪是出塞的昭君,白衣胜雪,几步回头,故乡都笼罩在轻纱细雪中;小雪,羞怯地轻沾衣袖,像极了初遇的爱情,眼波流转,怦然心动,试探着,欣喜着,有风拂面,细雪入怀,满是战栗的清凉。

小雪下了几场,寒气在北方扎稳了根。褪去了最初的羞涩,雪也奔放大胆起来,呼啸着劈空而来,它们不再空灵孤单,而是成群结队地从天宇里逃脱,热烈地拥抱大地、山川、人群,这是策划已久的浪漫奔逃。雪开始在北方常驻,手机拍摄雪,雪地跳舞,围雪小烧烤,铁锅炖大鹅,北方人用自己的方式和雪相伴相生,沉闷的日子多了新气。

在古代,赏雪是文人雅士的一项社交活动、大户人家生活仪式感的一部分。在《红楼梦》里第四十九、五十回,这种仪式感被体现得淋漓尽致。一场雪后,大观园成了“冬艳图”(蒋勋语),奢侈的贵族服装不说,就是“芦雪庵争联即景诗,暖香坞雅制春灯谜”,听着就有点迷人了。外面是皑皑白雪,贾府的姑娘们在芦雪庵吃烤肉、喝美酒,情意盎然地开始对诗,大观园的雪生活让现代人开了眼。赏雪是心境的折射板,难怪蒋勋老师会感叹“贾府极盛的时候,下的那个雪也是暖的”。

说雪,躲不过的是王维,他是赏雪的常客,和雪一样迷人。王维少年成名,能诗擅画可曲,曾名震京城,是长安社交圈的宠儿。“草枯鹰眼疾,雪尽马蹄轻”,人和雪一样,轻松快意。中年后,王维官场失意,终南山成了生命里的另外归宿。别人画雪总爱加上一枝梅花,雪白里有了耀眼的红,雪深藏着生命的张力和希望。而王维唯独舍弃了柳绿花红,在《雪溪图》里,黑白两色画雪画人间,白雪静寂,乡村寒树,野水孤舟,雪景都是“空”“冷”,画里画外都是禅意的孤独。这也是一个真实的王维,“晚年惟好静,万事不关心”,雪成了另外一个自己,下的那个雪也是冷的。

雪活了千年万年,年年相似,年年不同,赏雪的方式也跟着历史演变。以前在北方传递的信札,满载祝福、冬安的贺卡和词汇一并都走进了历史,现在说一声“我们一起赏雪吧”,很多人会说矫情,赏雪似乎也成了久远年代的事情……

在北方的乡村,雪落时,和人一样兴奋的是鹅,几场雪刺激了鹅新羽的增长,几日不见绒毛尽白,整个体型都丰润起来。雪地里不仅有鹅欢快的叫声,也多了和人的寒暄,不断和鸭、狗、猪发起挑战。雪唤醒了鹅的斗志,而乡村的狗有点失意,不断寻找没有雪的空地,没好气地乱吼。

雪停了,也看够了,推开门,家家户户常做的第一件事是铲雪。雪被堆成了方形、圆形。庭院和小区也成了天然的画板,胡乱地涂鸦不过瘾,在外面堆个高高低低的雪人,雪也有了自己的子孙,在大街小巷跟着姓王、姓李……

雪成了住家的姑娘,不走了,北方开始了雪生活。靠近林区的乡亲踏着雪打猎,靠近松花江的凿冰捕鱼,四不靠的平原开始盘算着过年的猪,酸菜血肠,小鸡炖蘑菇……

在北方,我喜欢站在树下摇雪。挂在树上的那层厚厚脂粉,不情愿地落下来,像天女散着花。树木又恢复到原来光秃的样子,把梦幻打破在北方也是件开心的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