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季流转

□郑自松

2022年11月13日惠州日报西湖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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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希望的田野。   惠州东江图片社供图

希望的田野。 惠州东江图片社供图

1945年春天,乍暖还寒。谢水茂四处搜寻,企图找到一点吃的。他眼窝深陷,脸色青白,一副弱不胜衣的样子。不记得多久没有油水下肚了,灶台上一条烤得焦黑的番薯,让他喜出望外。

早已到了上学堂的年龄,阿爸却不让他出门,说外面兵荒马乱,不安全。他趴在窗台上,看着新丰江对岸一拨一拨的队伍,蚁群一般向县城方向流动,觉得好新鲜。

春雨就像对岸的队伍,没头没尾,一阵紧过一阵,把原本不大的新丰江灌得辽阔如海。面对被洪水淹没的秧苗,阿爸一脸愁云,阿妈唉声叹气。晚上,阿爸从外面回到家,说族长提议搬出谢洞村,以解决这里十年九涝的问题。阿爸抽完一袋烟,对阿妈说,他们走他们的,我们留下,谢氏先祖选择这里落脚,定然有他的道理。阿妈点点头,没吭声。雨季过后,族里人走了一半。他们去了百里外的罗浮山脚下,刨荒种地,建立新的家园。

1958年夏天,暑热难耐。县委发布动员令,要举全县之力,在新丰江上筑坝截流。正准备娶亲的谢水茂,丢下手里的活儿,跟着生产队的劳动力上了水库工地。烈日下,巫婆山峡谷口彩旗飘飘,人群攒动。社员们肩挑手扛,挥汗如雨,劳动号子响彻云霄。农宣队的姑娘们嗓音嘹亮,振奋人心的歌声在山谷中回荡不绝。一天,公社张书记来到谢洞村,说大坝即将完工蓄水,村子前面的农田会被淹掉,县里已给大家选好新的安家地点,希望大家尽快搬迁。全村17户人家不愿意搬走。大家在山坡上开出梯田,车水灌溉,生活一如既往。

1988年秋天,金风送爽。村里年轻人大多外出打工了,谢洞村变得空荡荡的。儿子也想出去闯荡,谢水茂再三叮嘱,在外面不开心了就回来,谢洞村永远是你的家。重病缠身的老伴吃力地从竹椅上站起来,一手拄杖,一手扶墙,颤巍巍从正房挪到偏厢——那是儿子要远行的方向。眼眶早已红了,干瘪的嘴像离水的鱼儿徒然张着,却悲戚无声,当儿子从视野中消失的那一刻,两行浊泪滚滚而下。之后数年,村里老人陆陆续续随孩子们去了城里,或帮子女打理生意,或专心照顾孙儿。老伴的病逝,让谢水茂一下子苍老了许多,他时常呆坐门前,茫然地望着远方,跟小时候趴在窗台上一样,只是那时看的是川流不息的队伍,现在只能看浩渺无际的水库。儿子几次给谢水茂打电话,说您搬来县城住吧,城里通水通电,水泥路面不沾泥。谢水茂直摇头,我哪儿也不去,就扎根谢洞村了。

2018年冬天,惠风和畅。谢水茂已年届八十,长髯垂胸,白发苍苍。冷冷清清的谢洞村跟他一样老旧。曾经一起坐在村口聊天的老人相继去世了,谢水茂家成了村里冒着炊烟的最后三户人家之一。春节前夕,谢水茂打电话给儿子,说想去看看新丰江水库大坝。儿子欣然应允,立马驾车赶回了家。以游客身份观赏新丰江水库,谢水茂还是第一次。进入景区,一块写着“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”的标语牌,映衬在水色山光中,分外醒目。谢水茂伫立在大坝上,耳畔传来新丰江穿越时空的历史回响,依稀听到大坝建造者们的雄浑号子。

登船往大湖深处航行,蓝幽幽的湖水,像一块巨大的翡翠镶嵌在群山之间,游船划开的白浪,更显洁白如雪。两岸山峰叠翠,雾气流转,若隐若现。300多个小岛似绿舟停泊在湖心,上面修竹挺立,苍藤如蟒。儿子说,为了保护水源,岛上居民早些年都搬走了。

船移景换,眼前碧波轻涌,四周青山如黛,湖水越是深处,越发显得湛蓝。谢水茂没有想到,当年不经意围出的这片水域,竟然如此风光无限。同船的一位香港游客赞叹道:天上瑶池水,人间万绿湖,果真名不虚传。多亏东源人民给香港同胞修建的这个“大水缸”,向水库的建设者们致敬!谢水茂心里陡然升起一种自豪感,他对儿子说,此生有幸,见证了新丰江的历史变迁。

回到家,谢水茂望一眼墙上数月前贴的关于保护水源的搬迁通知,坚定地对儿子说,搬家吧。然后带着儿子上了后山。老伴的坟墓杂草丛生,侧旁有块大小相当的空地,是留给谢水茂的。谢水茂对儿子说,把你阿妈的坟也搬走。儿子说政府没要求迁坟呀。谢水茂说这里可以多种两棵绿化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