甲骨文最后的宝藏面世

总计两万多片,居世界第三,由故宫博物院收藏

2023年04月07日惠州日报深读
字号:T|T
    左:故宫博物院藏晚商时期占卜田猎与凶疾梦幻的涂朱牛肩胛骨刻辞(文物号:新180887正面);右:故宫博物院藏晚商时期占卜天气遇到彩虹的涂朱牛肩胛骨刻辞(文物号:新180887反面)。  新华社发

左:故宫博物院藏晚商时期占卜田猎与凶疾梦幻的涂朱牛肩胛骨刻辞(文物号:新180887正面);右:故宫博物院藏晚商时期占卜天气遇到彩虹的涂朱牛肩胛骨刻辞(文物号:新180887反面)。 新华社发

直到2023年2月8日下午3点42分,抱起《故宫博物院藏殷墟甲骨文》“马衡卷”“谢伯殳卷”,韩宇娇才意识到,“书真出了”。

“够沉。”这位故宫古文献研究所副研究馆员感叹。

近30厘米厚的6册大八开,是“故宫博物院藏殷墟甲骨文”系列的头两卷,也是这一世界最大一批未经整理的甲骨的首次面世。

这批总计21395片殷墟甲骨,由故宫博物院藏,数量居世界第三,绝大部分从未整理刊布,被称为“甲骨文最后的宝藏”。

作为四大古文字体系中唯一延续下来的古文字体系的代表,这些3000多年前晚商先人刻在龟甲兽骨上的“天书”,关系着对中华文明发生和发展的认识。发现120多年来,众多认知随着甲骨文的整理、公开、研究,颠覆重构。

有人说,甲骨文是研究中华民族早期社会、思想的钥匙。

历时9年,已知的最后一把钥匙,正递到眼前。

关键词 献

文化传承靠的是人,人才断档就传不下去了

当2013年10月故宫成立研究院、下设古文献研究所,开始着手这批甲骨文的立项整理时,时任古文献研究所所长的王素却心里没底。

这批珍贵甲骨一直未能整理出版,他归为两方面原因:一是故宫长期定位为艺术博物馆,古文字藏品没有受到足够重视。二是故宫的古文字大家,如马衡、唐兰、罗福颐等先生,很早就已去世,古文字人才断档。

这位做了一辈子出土文献整理的古史大家,时常向人解释“文献”一词的含义。“献就是贤才。文化传承靠的是人,人没了,就传不下去了。”王素说,世传古文《论语》已亡,可据他考证,古文《论语》其实很长时间一直都存在,“亡的是什么呢?没有人传承就称为亡了。”

甲骨学之所以被称为“绝学”,一个重要原因是人才断档。

随着国家对古文字等领域的重视,2013年8月故宫成立博士后科研工作站,一年后开始招聘甲骨学专业博士后,甲骨整理出版在古文献研究所领导下全面展开。

2014年,古文字专业毕业的见骅进入故宫器物部,跟随编目组组长方斌、卢岩在库房整理甲骨实物。碎片占了这批甲骨的近一半,最小的“比米粒大点”。怕碰坏甲骨,见骅不敢用工具,再小的“碎渣”也要一个一个用手拈出、清点。过小的甲骨算不算一片?不同认识可能导致统计和前人存在出入。因此不仅要数,每个数字如何得来都要详细记录。

历史文献专业博士陈鹏宇,被分配至拓片组。开始一年多,他连甲骨的影子都没见到,而要先用扇子骨、硬币等习拓、练手。拓片组组长郭玉海要求,亚克力板上放六枚同样的硬币,拓出的六张拓片都达到标准,色泽、神采一致,才算合格。

有数十年金石传拓经验的郭玉海对传拓工艺的要求近乎苛刻。

“作为成熟文字,甲骨文书写已达到很高水平,是最早的书法形态。”摹文组组长焦东华认为,摹写的核心就是再现甲骨文字形结构、刀笔气韵乃至“神采”。

有的刀刻中间饱满、两头锐利,有的中锋挺拔遒劲、收笔“悬针”。在他看来,好的摹写应精准刻画点画与结构,注重整体章法的前后呼应。手不能抖,每一个笔画都要一气呵成,换口气都可能让“那种壮迈的感觉”没了。焦东华带领组员李延彦等练了近两年,一片有时要摹十几遍才合格。

不同分期的甲骨文书写风格不一,焦东华“一眼就能看出”哪两片甲骨的刀刻手法是“一脉的”。“甲骨刀刻也有传承关系。”

作为首位故宫甲骨学博士后,杨杨和师妹韩宇娇参与了释文组,拟定释文,著录定名,汇集材料,编辑成书。

关键词 米

尽可能完整呈现文物信息

韩宇娇用“米”来形容他们整理的材料——做殷商史、甲骨学研究这些“大宴”,离不开的米。

缀合需要原大照片和拓本,做甲骨形态学研究需要甲骨上各种形态的放大照片。钻凿痕迹是研究甲骨整治、占卜制度的重要资料,甲骨文书法则有赖于甲骨文的刀刻痕。这意味着,整理要尽可能完整地呈现文物信息。整理组制定了“三符合”原则:一是符合文物保管特色;二是符合文献整理规范;三是符合学术发展潮流。

“文献在原件上的原状,怎么排列,怎么残缺,都包含着大量信息。”王素说。为此他们既制作了按条移录的释文,又附上反映原状的释文。

全面梳理一片甲骨曾被哪些书著录,需要整理者有大量的材料储备。

有线索称,马衡卷一片甲骨曾被甲骨学家胡厚宣一本不常见的甲骨著录书著录。为了核验,那本书的纸质版他找了两年。

故宫院藏甲骨一大部分来自加拿大传教士明义士,他将其分装为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箱。

为此,编目组将甲骨打散整理保护的同时,保持了编目的可逆性,可重溯回藏家分类等原始信息。

客观,也是一开始就定下的规矩。

“整理是整理,研究是研究”,是王素反复强调的一句话。换句话说,个人研究不能带入整理。

“整理工作的核心是什么?就是材料的公布。甲骨不只是故宫自己的文物,而是学术公器,不能把材料独占。”采访中,韩宇娇多次提到“克制”。

将她招进故宫的老师王素已经退休,但很多东西留了下来。

韩宇娇对古籍整理有了“更深刻的认识”,“整理不是简单的操作,要有整体规划和理论指导”。先生们的博识、宽广也让她震动。“做历史研究不能只限一隅,要能有宏观的视角。”

杨杨笔头快,先生们却要求严谨,即使文献的引用也不能有误。

关键词 用

把读者圈扩大那么一点,

让不懂的人也能看想看

杨杨记得,相关部门做过统计,全国古文字研究队伍400余人,其中专业甲骨学者百余人。按经验,他们是这类著录书最重要甚至唯一的读者。

整理组却有自己的“野心”——把读者圈扩大那么一点,让不懂的人也能看想看。虽然他们清楚,相比专业研究者,让不懂的人懂才难。

以往的甲骨著录书通常将照片、拓本和摹本、释文及注释信息等分册放置。读者阅览一片甲骨要摊开三册书。这个惯例被打破,整理组将同一片甲骨所有相关内容放在同一页,方便了阅读。以往的整理,不为甲骨命名,只用编号,不利于查找。这个惯例也被打破,他们不仅第一次为甲骨定名,还第一次让这类书有了目录。定名规则几易其稿,由繁化简,目标是“有推广价值”。

还有第一次设置题解,让读者不用看图版和释文就能了解本版甲骨的情况。第一次对较小甲骨的照片进行放大,便于观察细微。甚至在某版设计中,他们专门画上箭头提示释读顺序,注明“先从下往上读,再从右往左读”。

“方便读者使用”,被写进全书的总序。“很多材料不做甲骨的人也要用,拿着书看不懂,那不行。”王素说,“要编一本不是本专业的人也能看得懂的书,让更多人用起来。”

杨杨的“最高设想”则是,只要有一本传下去,后世可以通过这书尽量多地获得对甲骨文的认识,认识3000多年前那个王朝,认识我们的来处。

这些和古籍文献打了半辈子交道的人,教排版工怎么排图、造字。甲骨文对出版社编辑也是“天书”,他们就自己校对——“凡是印纸上的都要看”,页码对不对得上、甲骨文是不是摆正了,若没有就要标注“以某个笔画为正方向转多少度”。

一版纸本校样近半米高,韩宇娇趴在后面,看不到人。每晚6点,故宫断电,会将她的工作短暂打断,她把A3纸大小的校样装进帆布包,回家吃完饭,歇上几分钟,接着看。

两卷校对进行了3年11个月。2019年1月交出版社初稿,杨杨还一头黑发,2022年12月印制完成,华发已生。

这个庞大工程,参与者17人。完成一页,最少需要三个人分别投入八小时,全部甲骨整理完预计60卷册,杨杨算过,可能还要12年。

让他们高兴的是,基于这些“米”,研究已经展开。中国社科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员刘一曼认为,两卷收录的甲骨内容丰富、不乏精品,一些卜辞“弥足珍贵”。

“整理出来只是初步,还要继续做研究。”王素认为,甲骨文正实现有人做、有传承,但仍存在结构性不平衡。文字、史学的研究相对成熟,思想文化研究远远不够,而这恰恰可能是探源中华文明重要的“另一条路”。

(记者徐欧露)(据新华社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