端砚上的岁月

□曾 平

2023年07月02日惠州日报西湖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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没人知道你的生日,也没人记得你当初的模样,你本来是记录历史的重要工具,却没人为你记下你的前世今生。

但,你从没有冷寂落寞,更没有被历史轻易打发。

自从你走进人类的书房,粤西大地一隅西江边的斧柯山从此叮叮当当。那千年不息的锤声,为中国书法倾注了耀眼的辉煌。从当初匠人用作储墨的“石砚”,到进京应试梁举人的“呵气成墨”,开始了端砚的最初走向。你的名气,就从最原始最浅陋的那泓墨池里轻轻溢出,然后被历史大潮高高溅起。

唐人李贺一句“端州石工巧如神,踏天磨刀割紫云”,从而撕开你神秘的面纱,走在跨越千年的风景里,做着展翅的浪漫飞行。

在坚硬的石头上雕凿出来的万种风情,不绝如缕。

砚台边,从此响起千年不息的歌声。

当我在2010年8月14日走进“端砚之乡”白石村,宁静的沿湖那排房檐前,一双双年轻灵巧的手,在晌午的阳光下,点石成金,雕塑神奇,破蛹成蝶。一块平凡的石头,从丑陋粗糙脱俗成高雅精美,路程并不遥远。

一片石皮,成为一叶残荷或数间草房;一圈石眼,成为一轮明月或几汪清泉;一块残石,成为一只鸣蝉或数支苞米。在他们的锤敲刀削下,每块石头都出落得风姿妖娆,媚眼风流,似三月桃花。

在北岭腹部,在西江之下,你沉睡,你宁静,你等待。沉睡了千年万年,被匠人的锤声渐次唤醒。于是,你从地层深处出发,走出“深闺”,经过一番精心打扮,或清雅不俗,或清秀不糙,或清逸不浊,或清爽不繁,以你的卓尔不群名列“四大名砚”之首,率领“文房四宝”,风姿绰约地走入书香四溢的艺术殿堂,在中华文化文明史的千年历程中,步伐豪迈。

你分不清,那是一条离家的路,还是回家的道。

我举起一方端砚端详,它的正面,雍容华贵,精美得令人心颤;翻过去,是注满千年沧桑蹉跎岁月的背影。

在那背影深处,站立着无数的匠人,没有人知道匠人的艰辛,古往今来,端砚的赞歌铺天盖地,华章万千,但有谁看见匠人的坎坷艰辛和满池泪花?在北岭山下的老坑采石场,苏东坡先生写下的《端砚铭》,令人难以忘怀:“千夫挽绠,百夫运斤,篝火下缒,以击斯珍。”寥寥数语,注满辛酸。

古往今来,多少耕砚匠人为之极尽鬼斧神工,任何精美都在他们的手中孕育诞生,一切赞叹都在他们的意料之中。粗糙的大手,轻轻推开通往华彩之门;如豆的油灯,穿过长长的黑隧道,照亮了艺术之路。满山的奇迹,在他们的牵引之下,随唐史依次展开,穿越千年时空,一路走来。

是他们,用最简陋的工具,把端砚推向艺术的极致,铸造出人类的艺术瑰宝,让文人墨客留下多少诗词隽语,华章万千。

当赞歌动地而来,匠人则悄然转身轻轻离去……

江心掷砚,让一代名臣清名远扬。

那是一个云淡风轻的艳阳天,包拯在端州三年职满,离任赴京,千山万水在为他送行。羚羊峡瞬间的电闪雷鸣惊涛骇浪把他惊醒,难道还有什么瑕疵惹起天怒?他犀利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,书童只好实话相告,曾经收下一方端砚,包拯一把将砚抛向江心。

西江顿时风平浪静,重现碧水蓝天。

轻舟似箭,越过万重关山。

在升起的江心小岛,包拯的英名同时在百姓的心中升起。

一石激起千重浪,涟漪一圈一圈,直至今天。

微风细雨中,在蕉肥葛绿的砚洲岛,我在寻找包拯的足迹,在聆听那震天的一声怒吼。

不知那奋力一掷,古往今来能惊醒多少梦中人?

在白石村,在阅江楼,在鼎湖山,我看到成群的端砚,不分先后抵达,排列成雅致的方队,色彩斑斓,很晃眼,让我在墨池里找不到上岸的方向。

大师的巧手,让人叹为观止。鱼脑冻化作了洁白的云朵和千层白浪,天然黄龙纹巧雕成苍劲的松树干,冰纹变成了天然的蜘蛛网,金线银线化成横空闪电或漫天细雨,石眼幻化为高天明月或晶亮的眸子。胭脂红火捺和赤色彩带浑然天成为放逐的竹筏和黄河千层浊浪,玫瑰紫青花神奇成为嬉戏的蝌蚪或鱼语的泡泡。

横笛牛背的牧童,拽走西沉的夕阳,将笛声响彻了山岗。清风轻送的荷池,吹瘦了半轮月亮,将夜色笼罩了寒窗。

疏影横斜,暗香袅袅。意态纷繁,仪表万端。《江山秀》构思精巧,端石中间的粗石,成为坚实的石坝,两处滋润细腻的天青冻,成为上下两湖的双砚堂,天然石皮成为长江三峡。那石似专为那景所生,那景又似专为那石所注,疑前世定缘。

《三顾茅庐》堪称一绝,褐色的石皮成为远处的山岚茅舍和带霜树丛,茅舍中孔明在临窗读书,山道远处走来了刘关张三杰,秋风萧瑟,马蹄声声。三国鼎立,就在此时,端倪在茅庐初显。

万千风情,在艺术大师的魔手下,你脱去层层外衣,裸露出最震撼人心的美丽天体。

端砚,与星湖相媲美。注定与肇庆的名字捆绑在一起,走向世界。

从来不乏才思与情怀的肇庆人,把如画岁月镌刻在方寸之上。在趋于丰收的季节,打扮着田野的希望。

如今,耕砚人薪火相传,紫云再起,正雕凿出一代砚乡。

历史的大潮,大浪淘沙,让砚乡经受磨砺,益发锃亮。那场起于大唐的风,正呼啸涌动在鲜花盛开的西江两岸。

当我怀抱一方端砚从西江回到东江之畔的家,我感到无尚的畅怀和无尽的惬意,我希冀腾驾着这片气韵不凡的紫云,让我稚拙的书法从此笔走龙蛇,龙飞凤舞,书写自己喜欢的横竖撇捺。

月光如水,静静地照在我的书房,在微笑的月色下,我仿佛看到墨池里,大漠深处,驼队正越走越远,走向天边;聆听砚台边清风皓月下琼楼玉宇边,对酒当歌的绵绵夜话,正悄悄传来。

如此悠远,如此美丽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