时近2024年元旦,在温暖的广东惠州,再次迎来了老朋友,美国汉学家、作家比尔·波特先生。和六年前一样,他这次来惠州的主要目的还是为了苏东坡。
我们特地在苏东坡的家,白鹤峰旁边的水东街安排了晚宴。在这里,我们品尝东坡美食,纵情畅聊,分享着各自对苏东坡的人生体悟。从心绪到诗词,从交游到饮食,不知不觉中,东坡酒喝了三种,我们的故事也聊到了深夜。走出小店,东江水寂寂,星河路漫漫,让人不禁思接千载。一念苏东坡,风流宛在哉。
相识至今,比尔·波特对中国文化的纯粹态度,一直鼓舞着我。数十年来,他以一颗虔诚之心,真正俯下身来,深耕在中国的文化沃土上,向全世界解读中国。先后写下了《空谷幽兰》《禅的行囊》《黄河之旅》《寻人不遇》等著作,在欧美和汉文化圈引起了广泛的关注,他也因此获得中华图书特殊贡献奖。
比尔·波特和我分享了最近的写作计划,就是重新写一本苏东坡的书,从眉州写到常州,从出生地写到陨落地,让更多人看见苏东坡。惠州作为苏东坡平生功业所系,自然也在这本书中有着不可或缺的地位。为更好地了解苏东坡,我们相约在接下来的日子里,陪同他一起沿着苏东坡在惠州的足迹,走进苏东坡的精神世界。
此行第一天,我们来到了苏东坡登岸惠城之处,位于梌山东面,桥西和桥东交会处的横水渡码头。码头对岸就是繁华的江北,现在的东江公园一带,古人称之为“荔支浦”,也称“荔浦”。古代桥西、桥东是府县城池,繁华所在,江北、小金口、汝湖等地则是农村。人们常从荔浦坐船,横水渡江,来到府城,从小东门进入城内赶集贸易,因此这里得名“横水渡”。
浓密的榕树荫下,横水渡码头的红砂岩石阶被岁月打磨得温润光滑,石缝里生长着翠绿色的青苔,透出顽强的生机。宋哲宗绍圣元年闰四月,时年五十八岁的苏东坡从定州前往惠州,两地相隔七千余里,暑热难耐,走了五个月,才于同年十月二日,带着一路风尘,来到了漫长旅途的终点惠州。
在横水渡码头登岸的那一刻,苏东坡眼前豁然开朗,奔波的心绪也暂时得到了安宁,写下他来惠城的第一首诗作《十月二日初到惠州》。“仿佛曾游岂梦中,欣然鸡犬识新丰。吏民惊怪坐何事,父老相携迎此翁。苏武岂知还漠北,管宁自欲老辽东。岭南万户皆春色,会有幽人客寓公。”这首诗不仅开启了苏东坡在惠州旺盛的创作生命,也仿佛是一道谶语,将他后面的人生之路全都预言在内。
在诗中他很兴奋,不禁赞赏道:惠州这地方太神奇了,我好像在梦里来过一样。当年汉高祖刘邦称帝后,思念家乡丰沛,因此在长安旁边划出地方,将故乡丰邑的房屋复制过来,设新丰县。建好之后,当他把故乡丰邑的鸡狗搬来时,那些鸡狗马上就能找到自己的家。虽然我是第一次来惠州,但就像当年新丰的鸡狗一样,能在惠州找到自己的家。果然,如诗中所写,此后他在惠州“已买白鹤峰,规作终老计”,真正将这里当成了第二故乡。
接着他又感慨道:当年苏武在漠北苦寒之地,牧羊持节十九载,他什么时候想过能回到大汉?即便是已经彻底绝望,但是只要热血不冷,便有活下去的勇气。那个与华歆割席断交的管宁,在辽东隐居三十余年,什么时候想过能回到故乡。但是二人后来的结局如何?苏武离开了漠北回到了长安,管宁离开了辽东回到了北海,最后苏东坡也离开了“规作终老计”的惠州,死在了常州。
站在此地,倒满一杯东坡酒,遥酹清风。隔江而望,对面的“荔浦”早已不见码头,只剩下高楼林立。如果说有遗迹,那就是世居于此的水北王氏宗祠门口那副代代相传的对联“兰亭日暖,荔浦春浓”。这里的“荔浦”就是苏东坡当年所写的“水北荔支浦”,尽管宗祠已经迁至离此地千余米外的北湖公园,但是堂号、对联依然未变。
水北的“荔浦”给苏东坡留下了深刻的印象。绍圣二年三月,他在游览小金口的汤泉和白水山后,来到了荔浦,准备横水渡江回惠城,时年85岁的无名老人热情款待了苏东坡,并向苏东坡介绍了自己的身世,原来他一生幽居水北,亲手种下的荔枝树,合抱粗的就有三百多株。
虽然与城市只隔了一条江,每天都见船帆渔火,往返两岸,但是老人一生都不曾进入城市,平凡的乡村生活,并没有让老人家的精神世界变得单调,反而让他少了很多烦恼和欲望。二人对坐良久,相谈甚欢。
三月份荔枝只有芡实那么大,还没有熟,看着嘴馋的苏东坡,老人家诚意相邀荔枝熟时,再相聚于树下。此时东坡已经情不自禁开始想象几个月后再会的场景了,“到时候我们一起坐在树下,恣意吃着鲜荔枝,不过要提前说好,吃不完我也不会客气,还要打包回去,因为家里还有儿子,回去时我不能空着手,我想你老人家是能理解一个做父亲的人的小心思。”寥寥数语,一位可爱可亲的父亲、豪放率真的朋友仿佛活蹦乱跳地走到我们面前。
从横水渡古码头沿阶而上,不远处就是梌山。隋开皇十年八月壬申,杨广领兵平灭南陈之后,隋文帝杨坚遣柱国韦洸、上开府王景并持节巡抚岭南,百越传檄而定,并皆畏服。同年在梌山置循州总管府。自此,开启了惠州建城和梌山作为府衙官署的序曲。当年苏东坡在此品荔,写下“罗浮山下四时春,卢橘杨梅次第新;日啖荔枝三百颗,不辞长作岭南人”的佳句。
在梌山之上的野吏亭小坐,我不禁想起六年前和比尔·波特先生初次结缘的场景。当时他正在写《一念桃花源:苏东坡与陶渊明的灵魂对话》,在夏日炽热的阳光下,我们在梌山之上,祭酒东坡,在复建中的东坡祠,诵读祭诗。陪同的间隙,我也写了一首小诗,《共比尔·波特先生访惠州苏迹感怀步东坡十月二日初到惠州韵》。
多年之后,一位律师朋友在新华书店偶然翻到比尔·波特的著作,惊喜地发现里面收录了我的那首《共比尔·波特先生访惠州苏迹感怀步东坡十月二日初到惠州韵》。诗的结尾,比尔·波特先生深情地写道:“人曰‘一自坡公谪南海,天下不敢小惠州。’果不其然,东坡诗魂犹在。”
是啊,东坡诗魂犹在,犹如白鹤峰下的东江,日夜长流。世人来此,一念苏东坡,纵然是横隔重洋,纵隔古今,也如咫尺之间,不以为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