乡村的暮夜,宁静而恬美。
静谧的星空下,时常可见老家平瓦房内,一盏昏黄的灯,彻夜点亮。灯光下,母亲熟练地穿针引线,绣着一帧帧精致的刺绣。母亲清澈而专注的眼眸,恰如闪烁的星辰,照亮着儿女心扉深处,温暖无比。
提及刺绣这门手艺,母亲说是外祖母那一代传下来的。那年代,农村的女孩都得学“女红”,刺绣就是其一。母亲心灵手巧,常常跟着大人学几遍,便能将刺绣要领熟记于心。
母亲文化水平不高,未有任何美术功底的她,对色彩的融合与搭配,完全凭借与生俱来的悟性。母亲天生有种独具匠心的审美感,平针绣、鱼骨绣、花绣、羽绣……一手炉火纯青的刺绣绝活,在老家株洲白石港村出了名。村里的人都称呼母亲为“绣娘”。
老家有一个习俗,村里人逢办喜事,儿娶媳妇女出嫁、祝寿等都少不了绣品。街坊四邻带着面料上门与母亲商议,做被褥面料、窗帘或墙帘。母亲会根据不同人的喜好,给村里人绣出各种精美的刺绣品。
母亲对乡亲们送来的绸缎格外爱惜。她认为,乡亲们挣钱不容易,得省着些用。绣之前,她反反复复在纸张上画好草图,直到确定后,才用铅笔将图案临摹在绸缎上,生怕弄坏了绸面。母亲的绣品看上去美观,如艺术品般精致,绣起来颇费一番工夫。
放假之余,我常爱搬个小板凳,托着腮帮看母亲刺绣。只见母亲拿起细长的针穿插在绣布间,绣线交错着从手中穿梭而过。每一针每一线,母亲皆能巧妙而精准地落在图案的细微之处。母亲擅长穿插使用平针与米粒针的绣法,用五彩缤纷的线条,绣着大自然的美丽。细小的针脚,绣出带着露珠的花朵,花瓣的纹理、娇嫩的花蕊,在绣布上清晰可见。
母亲收工时,我常帮母亲收拾针线盒,将长短不一的绣花针摆放在盒内。我随手一放,母亲见了,则会让我重新分门别类摆放好。在母亲的眼里,做任何事情,容不得半点马虎。起初,我不服气,认为这是鸡毛蒜皮的事,母亲过于认真了。然而,正是母亲对我的严格要求,让我在以后的学习与工作上养成了严谨的习惯,少走了很多弯路。
于母亲而言,每根针都有着不同的用途,不同的图案需搭配着相应的针型,只有摆放得有条理,用起来才会得心应手。母亲常说,刺绣活没啥诀窍,一个“细”字,足矣。
每每拿到母亲完工的绣品,乡亲们都赞不绝口,付工钱时,常常会往母亲口袋内多塞5毛钱。母亲从不会多收一分钱,趁人不注意,就悄悄放进绣品内侧。
绣品,在母亲心里,是为乡亲们绣织祝福与吉祥,在儿女心中,则是绣不尽的母爱。
那年头,村里娃上个学就不错了。很少有人会为孩子买书,母亲常将刺绣的工钱积攒下来,让父亲带着我去旧书摊买书,我的书柜装满了二手书,书虽看上去有些旧,对我来说,却珍贵无比,我贪婪地吸吮着书中的甘霖,每一份甘甜,都是母亲为女儿绣织出来的幸福。
母亲很节俭,一件像样的外套,逢年过节才舍得穿。然而,母亲却总会赶在立春前,为我和哥哥添置新衣裳。暮夜中,母亲挑起一针一线,在布面上精雕细琢,经母亲绣织后,刺绣上的动物、花草便有了生气,弥漫着春天的气息。
一年春天,我和哥哥爬树玩耍。一不留神,我的衣服被挂在了树梢,眼见着母亲为我做的新外套破了个洞,我顿时傻了眼,心想着这回母亲定会责怪我。睡觉前,我将新外套放进衣柜内层,生怕被母亲发现。
翌日清晨,我正准备取外套出门时,母亲将折叠得整整齐齐的那件外套放在了书桌上,衣服上的洞早已没了影儿,一朵用红丝线绣织成的梅花跃入眼前,梅花盛开的样子,像极了母亲的微笑。
立春的湖南气温低,一到倒春寒时,母亲的手就爱长冻疮,一想起母亲那双红肿得像包子的手拿起细小的绣花针,绝不是件容易的事情,母亲注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,我禁不住眼里泛起了泪花。
我出嫁的那一年,母亲已戴上了老花镜,穿针都颇费工夫。母亲提出要为我绣幅鸳鸯牡丹图。我担忧母亲身体吃不消,赶忙劝说着母亲不用那么操劳。但我深知母亲性格犟,自己拗不过她,只能想着法子给她打打下手。
那幅鸳鸯牡丹图,母亲足足忙活了几个月才完成。收拾嫁妆那天,我与母亲一起整理绣品,我从侧面发现她的眼圈红了大半圈,母亲说眼里进了东西,我假装帮母亲吹着,我忍住没哭,原本想说点什么安慰她,却好半天说不出话来。
母亲用布满老茧的双手,绣织着儿女的幸福。
如今,打开母亲的刺绣,温暖如昨的绣织图案,有着时光悄然溜走的印记,一串串幸福花开的声响,相伴着母爱的旋律,在岁月中回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