广东人无鸡不成宴。有人说,“鸡”和“吉”谐音,广东人喜欢讨个吉利。不过,粤语中“鸡”和“吉”并不十分谐音,差别还挺大。
1999年夏天,一道普通的粤菜,吓到我了。那是一盘白切鸡,苍白,骨头里还渗着猩红的血丝。眉头一皱,这也能吃?最终没能架住七嘴八舌的一通劝,滚了酱油,裹了辣椒,总算囫囵吞下去了。炎热的夏天,却把我吃得浑身发冷。
奇怪的是,吃得多了,吃得久了,竟慢慢地爱上了白切鸡,再也戒不掉它了。这白切鸡越看越好看,洁白中透着淡淡的亮黄,似有若无,似近若远,颇具神秘感。皮下脂肪晶莹剔透,薄如蝉翼,兼具写意与工笔的韵致。皮与肉若即若离,仿佛永远分离,却又终身相依。一块鸡肉入口,细嚼慢咽,香气洇染每一个细胞,越嚼越觉得确实有“鸡味”。
在广东人眼里,鸡是不是好鸡,就看是否有“鸡味”。这在逻辑上好像有点问题,鸡不是鸡味,难道还是鸭味不成?不过,把有“鸡味”的“鸡”理解成清远麻鸡,道理就通了。地道的清远麻鸡是做白切鸡的上等食材,它就是标准,所谓有“鸡味”,就是有清远麻鸡的美味。
炖鸡、烧鸡、辣子鸡、盐焗鸡、泥焗鸡、叫花鸡、口水鸡、豉油鸡……鸡是天下有,唯有广东白切甲天下。广东白切鸡,不仅是“皮爽肉滑,骨都有味”的美味鸡,它更是一只形而上的哲学鸡。
白切鸡是一只返璞归真的鸡。鸡须放养,顺其本性,在山野间奔跑,绝不能用笼子囚禁起来;须以谷物虫子为食,汲取天地之精华,绝不能揠苗助长,添加工业饲料。白切鸡的烹饪过程,也比较简洁,强调保留食材本身的鲜美和原汁原味。上桌的白切鸡,素面朝天,不施粉黛,端庄大方。譬之于文章,白切鸡恰如唐宋古文,率性洒脱,自然朴实,而非骈文那般浓墨重彩,绮丽繁缛。广东人向来务实,不喜欢花里胡哨的东西,一双人字拖即敢走天下。广东人所谓“靓妹”,绝不是搽粉如刷墙的十级美颜女,而是“粗头乱服,自然妩媚”的原生态好女。
白切鸡是一只精益求精的鸡。白切鸡的制作过程,总结起来,就“烫”“煮”“冻”三个字而已。“烫”,要“三提三放”,逼出血水冷水,不可偷工减料;“煮”,文火浸鸡,刚熟即可,增之一分则太长,减之一分则太短;“冻”,即“过冷河”,水不能用一般的冷水,要用冰水,“淬火”要够快,这样锁色的效果更好,鸡肉口感也更爽脆嫩滑。差之毫厘,谬以千里。制作白切鸡,须有工匠精神,秉承真诚热爱的品性,保持认真的态度,追求精益卓越的目标。只有这样“如切如磋,如琢如磨”,方才不负自然所赐。
白切鸡是一只简约清欢的鸡。上盘后的白切鸡,朴素平淡,没有亮瞎眼的惊艳。譬之于曲艺,白切鸡恰如苏州评弹,轻清柔缓,回味悠长,而非秦腔那般高亢激昂,粗犷豪放。白切鸡的蘸料,葱蒜、沙姜、豉油,再点缀几缕香菜,足矣。但就是这小小的一碟蘸料,却能唤醒鸡肉深处的鲜香,为鸡肉注入灵魂。白切鸡,主打一个简约清欢。但这简约清欢,是数学大神历经百转千回和山重水复之后教给你的最便捷的方法,是耄耋老人经历风雨坎坷和酸甜苦辣之后呈现出来的朴素纯净。
郭沫若在《賟波曲》里说:“少年时代在故乡四川吃的白砍鸡,白生生的肉块,红殷殷的油辣子海椒,现在想来还口水长流。”四川话的“海椒”就是辣椒,油泼辣子蘸白切鸡,满嘴辣味;若再撒一把花椒的话,白切鸡死不瞑目。
一篇文章写出来,作者只是完成了一半,另一半需要读者去完成。一道白切鸡端上来,厨师也只是完成了一半,另一半需要食客去完成,就着各自不同的人生,吃出不同的味道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