尝鲜无不道春笋

□曾祥平

2025年04月13日惠州日报西湖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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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曲是竹乡。大山深处,河两岸,生长着密密麻麻的毛竹。

春雷乍响的时候,细雨绵绵,山野湿漉漉的。悄然间,竹笋破土而出,三两天工夫,突突地长出一大截。黄褐色的笋壳,毛茸茸的,一层包一层,像厚厚的棉衣,把笋肉裹得严严实实,抵御着初春的寒气。

竹笋的生长力,实在惊人得很。无论是荆棘丛、山涧边,还是石头缝里、悬崖壁上,只要竹鞭蔓延的地方,大多能见到竹笋的身影。行走在青翠碧绿的竹海里,看着生机盎然的竹笋,心里总会荡漾出一阵阵欣喜。春天,是多么美好啊!

清明节前后,乡亲们开始进山挖春笋。山路上,乡亲们三三两两,头戴斗笠,身披蓑衣,腰间挎只刀篓,肩上扛把锄头,一看就知道是进山挖竹笋的。

黄贝田生产队的竹山,在九曲河边不远处,一个叫百木坑的山坳里。那里的竹林,一片连着一片。1979年大包干,田土山林分给各家各户。百木坑的竹山,我家分得一小块,面积不大,从山脚下往山顶仰望,山坡上的毛竹郁郁葱葱、修直挺拔。

偶尔,我跟着父亲进百木坑砍毛竹,顺带挖几根竹笋。百木坑幽深寂静,山莺百啭,那时候,我不会觉得那是多美的景致。若是雨后初晴,阳光照进竹林,肩背微微出汗,浑身瘙痒,仿佛蚂蚁叮咬,很烦闷。一个上午或下午,寂寥难耐,只听见父亲唠叨几句,“出土竹笋逢春雨——节节高,唔可以乱挖”“笋有多大,竹有多粗”“打崽唔打冇娘崽,挖笋唔挖灯笼笋”。父亲常年以编织畚箕为生计,似乎对竹笋格外爱护,从不随意乱挖。至于灯笼笋形状如何,我一直也没弄明白。听父亲说,灯笼笋壳多肉少,挖了,伤害了竹鞭,影响竹子的生长。每挖一根竹笋,父亲都要先观察一番,若是发现竹笋长在竹子稀疏的地方,他不挖;竹鞭暴露在地面的竹笋,他也不挖。挖竹笋的时候,父亲先刨除笋尖边的浮土,动作轻柔,生怕用力过猛,刨破了笋尖。清除了浮土,抡起锄头往深处掘。遇到细细的竹鞭,父亲不是生拉硬拽,而是用锄头小心地斩断。挖至竹笋根部,他提起锄头,轻轻地斩断笋根与竹鞭的连接处。然后把泥土回填笋坑,恢复土层,让竹鞭继续生长。

像父亲这样挖竹笋的人,不多,很多乡亲挖竹笋,动作干净利索,挥起锄头砍下去,竹笋断开,半截还埋在土里。在竹林深处,看见山坡上光溜溜的竹笋头,父亲突然冒出一句:“好笋钻出篱笆外!”意思是说,这些竹笋要是长在自家的山上,他一定会好好地爱护它们。

回家后,父亲端一张矮凳,坐着剥笋壳。只见他拿一把小刀,从笋尖处扎入,一直划至笋的根部,然后从划开的口子撕笋壳,撕了一层又一层。一根粗壮的竹笋,剥了笋壳,只剩下一小块。削笋皮屑,切段,焯水,热油,入锅,煸炒至微微焦黄,拌以酸菜,加少许食盐、蒜子、辣椒,再焖炒,一道酸菜炒竹笋就做好了。新鲜的竹笋,香脆,淡甜,让人多吃三五碗米饭。

让我感到最快乐的,是和堂兄堂姐们进山拗苦笋。

九曲河两岸,沟壑众多,溪流入河处,生长着连片的苦竹。苦竹又名伞把竹,竹竿高三五米,直径两厘米多,笋壳呈深褐色,乡亲们称作苦笋。春末夏初,雨水多,苦笋倏地钻出地面,仿佛带着一丝羞涩,与山间的藤草、野花、树木打招呼,说:“我终于钻出来了!”

苦笋腰身纤细,笋尖笔直刺向天空,像竖起的标枪,无需用锄头挖,直接用手拗。但拗苦笋并不容易,因为苦竹大多长在人迹罕至的地方,荆棘密布,甚至还有野猪、黄猄、毒蛇出没。

春光明媚的日子,我和堂兄堂姐们提着布袋进山。山路崎岖,我们一路欢声笑语,连走带跑。九曲河边有一个山窝,叫下輋,溪水边苦竹连片,抬眼望去,翠绿的枝叶,在风中摇曳,竹浪声宛如天籁,让人心旷神怡。进竹林没有路,堂兄堂姐走在前头,扒开芒草,挥刀斩棘。坎陡的地方,年龄大的堂兄先爬上坎,一手抓住树枝,一手拉人,一个一个拉上陡坎。爬至苦竹丛中,每个人大汗淋漓。苦笋长得直,抓住竿的中间,轻轻一扳,一声脆响,尾笋断开,随即装入布袋。刚开始,大家你争我抢,乱哄哄的。拗着、拗着,接二连三听到几声“哎哟”,不是有人跌下陡坎,就是有人被荆棘扎破了手指。竹林的深处,躺着一两座古墓,阴森得吓人。堂兄堂姐们怕大家受惊吓,走散,迷失了方向,每隔几分钟,就会大声喊叫一声。

从竹林走出来,我们每个人提着满满一袋苦笋。大家坐在溪边的石头上休息。渴了的,俯下身子,嘴唇贴近水面,吮吸几口,清凉的溪水,沁人心脾。春光融融,照在身上,悠然至极。

“尝鲜无不道春笋。”竹笋是大自然馈赠给乡亲们的美味。除了酸菜炒竹笋,竹笋的做法还很多,炖、焖、煮、腌,可荤可素,怎么吃,都不觉得腻。家里若有咸肉,炖一钵春笋咸肉汤,那清鲜的滋味,令人回味无穷。乡亲们最喜欢做的,还是酸菜苦笋煲。苦笋肉白,带点嫩绿色,味苦且甘,性凉不寒,具有消毒解毒、健胃消积的功效。苦笋焯水后斜切,和酸菜一起翻炒,再倒入瓦钵里,加适量清水,用大火煲,水翻滚后,再用小火慢煲,直至水分蒸发七八成即可,那味道,丝丝苦涩,淡淡酸甜,十分可口。如果切些新鲜的五花肉,和苦笋酸菜一起煲,味道就更加鲜美了。

乡亲们一直承袭着晒笋干的传统。他们一边忙春耕,一边不忘晒些笋干。暮色未尽,家门前铺一张竹笪,把一篓篓春笋抖落在笪席上。剥壳,切根,洗净,切成长条形块状,用大锅煮两三个小时,然后用冷水浸泡。几天后捞起,一块一块铺在笪席上,晾晒五六天,直至脱水干燥。若是雨水天或没有太阳的日子,则用柴火烘干。笋干,封装在盎甏里,每逢中秋、春节,或娶亲嫁女,炒一盘笋干腊肉,招待亲朋好友,那绝对是最受欢迎的菜。笋干是山珍之首,不仅保留了竹笋的原味,更增添了一份独特的嚼劲。

那一年春天,我陪几位惠州友人去定南,游九曲河,竹排漂流,行至百木坑河汊口,看见那茂密的竹林,我不禁想起随父亲挖竹笋的情景。我指着竹林说,那里留有我童年的足印。一位友人赞叹:“长江绕郭知鱼美,好竹连山觉笋香。”他巧借苏东坡的诗句,赞美我的故乡。是啊,九曲不仅有鲜美的河鱼,更有香脆的深山竹笋。

故乡的笋香,永远留在我的舌齿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