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蝉鸣攀上屋檐时,我总喜欢把竹椅搬到老葡萄架下。夏天的日头毒辣得很,却独独绕过这片阴凉,老墙根的苔痕借着荫蔽又往外爬了半寸,将窗棂的影子拓印在青砖地上,像幅未完成的水墨画。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叶片,在书页上碎成金箔,风一吹便簌簌晃动,倒像是文字在纸页间活泛起来,同树影玩起捉迷藏。
午后的光阴黏稠得像蜂蜜,连蚂蚁搬运面包屑都慢了半拍。这时翻开一本旧书,墨香混着葡萄藤的青涩气息,恍惚间觉得每个铅字都成了会呼吸的生灵。院子里的麻雀总爱落在窗台上,歪着头瞧我翻动纸张。有回读《浮生六记》,芸娘制荷花茶的段落刚入眼,正巧风过满架蔷薇,香气突然浓了三分,恍惚间竟不知是书中滋味漫出纸外,还是现实风物钻进了字句。古人说“红袖添香夜读书”,我却偏爱这无人打搅的夏日晌午,任思绪跟着字句漫游。
我偏爱读旧书,尤其是边角起毛的线装本。那些被前人摩挲得发亮的书脊,总藏着说不完的故事。曾在旧书市淘得一本《随园诗话》,书页间还夹着片干枯的枫叶,叶脉清晰如老者掌纹。每当翻开,便觉百年前的夏日与此刻重叠,不知那位书生是否也曾在梧桐树下,就着清茶读这些句子。前些日子翻出本旧字典,纸页泛黄得厉害,边角都卷起毛边。随手一翻,某个冷僻字突然撞入眼帘,像是从时光深处走来的老友。摩挲着这些承载无数故事的纸张,突然明白为何说书有“书卷气”——那是经年累月的日光、手温,还有无数次翻动时留下的气息酿成的独特韵味。
读书的时候总与日影较劲。晨光初现时,文字浸着露水般清亮;正午日头最盛,字句便染上几分焦躁;到了黄昏,连最平实的文字都裹着蜜色的光晕。有回读陶渊明“山气日夕佳”,抬眼正撞见晚霞漫过邻家院墙,忽然懂得古人为何说“诗中有画”——原来书里的景致,终要等现实来应和。
院子里的老井是夏日读书的另一个去处。井台沁着凉意,桶绳垂在水面上,偶尔有青蛙扑通跃入,惊起满井碎银。捧着《水经注》坐在这里,听着潺潺水声,恍惚间觉得郦道元笔下的江河都顺着井绳流进了院子。井口的天光时明时暗,像极了书中那些忽隐忽现的典故,非得耐着性子打捞,才能看清真容。
有时读得倦了,便合上书页看云。天上的云朵慢悠悠变换形状,恰似方才书中的情节在眼前重演。风掠过书页,哗啦啦的声响与远处的蝉鸣应和,倒像是另一种韵律的对话。这时候才惊觉,读书原是件极奢侈的事,竟能在方寸纸页间,揽尽古今晨昏、人间万象。
暮色四合时,书页渐渐模糊成灰影。合上书起身,发现裤脚沾满草屑,原来是不知何时,院角的狗尾巴草已悄悄漫过石阶。远处传来邻家炒菜的香气,混着书页间残留的墨香,竟在鼻腔里酿出奇特的香味。这才明白,夏日读书的妙处,不在读懂多少字句,而在将那些文字,酿成属于自己的光阴故事。
(杨丽丽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