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航拍皇思扬村。(资料图片) 惠州东江图片社供图
从2012年至2021年,惠州市各县区先后七批次获评“广东省古村落”的村共有34个。其中,惠东县有11个,占总数的32.3%,颇为可观。不过,比起该县历史上曾经存在,包括至今尚存的乡村古围寨,这个数字,恐怕还只能算是冰山一角。若要窥其全貌,了解它的历史因由和文化影响,则应从明代嘉靖年间的海防说起。
海之严于防自明之嘉靖始
“古有边防而无海防,海之有防自明始也。”(清《南澳志》)明代广东海防的总体布局,划分为东中西三路,西路为高、雷、廉三郡,中路为广州,惠、潮二郡则为东路。而“倭寇冲突,莫甚于东路”“傥柘林、南澳失守,是无潮也;平海、碣石失守,是无惠也。”(明王在晋《海防纂要》)故在明洪武年间,在碣石(今属汕尾)设卫,在平海(今属惠东)设所,“开五屯而养兵,创一城以抚民”,军威凛凛,震慑四方,直至嘉靖初期,惠州海防百余年基本无甚大事。
然而承平日久,边备日渐松懈,卫所屯田被豪右兼并,军户亡耗又不复补充。水寨移入内港,墩堡弃为荆榛,哨船毁坏不修,“不法奸民、逸囚、渔人、蜑户、倭寇等皆伺机肇事,啸聚构乱。”官军则士气萎靡,怯于应战,任由倭寇蹂躏沿海各地,敌退才虚张声势遣将出镇,粉饰太平。特别是进入嘉靖后期,内政不修,社会动荡,海上倭寇更是乘虚而入,海警频仍。清蔡方炳《海防篇》说“海之严于防自明之嘉靖始”,可见当时形势之严峻。
既然官兵自顾不暇,于是,归善、海丰沿海乡村纷纷构筑围寨以自保,一座座城堡式的围寨先后出现,乡村的传统居住形态发生了巨大变化,显现了向军事化转变的发展态势。这种变化在现今惠东县的沿海、沿江和沿驿道地区,表现得尤为明显,为数众多、形态各异的古围屋或古村寨接踵出现。这些围屋或村寨,其始建时间,最早可以追溯到明代正德、嘉靖年间,有四五百年的历史。
对乡村围寨,明嘉靖惠州举人叶春及有过这样的解释:“自贼起,乡人各为寨,名之曰围。”很显然,围寨就是把族群居住地围以高墙,构筑厚垒以御防贼寇的城堡,或者可以说,围寨就是海防军事建设中的民间版本。惠东黄埠的炙贤寨,就是其中一个典型的例子。
据清初黄埠举人薛昶所撰《炙贤志序》记述:炙贤寨始建于明嘉靖三十三年(1554)。这一年,正是“山寇方炽,海警频仍,首尾牵制”之时。而在此之前,村民虽然“烟火不下数千,然犹星散旷居,未围也”。眼见着“海氛扬波,乡无宁宇”,形势愈益严峻,在村中颇有威望的士绅李云溪深以为虑,于是邀集本村薛、潘、梁等诸姓长老商量应对之策。他说:“吾侪鲛人与邻,一旦粘天浩淼中一二叶走险而至,将幻幻蜃楼,百难为守乎?”其所指“粘天浩淼中一二叶走险而至”的“鲛人”,无疑就是当时横行海上的倭寇海盗。为守护家园,保全村民的生命财产,村中各姓居民一致赞同建寨聚居,“遂鸠而围之,仍其名为蔗园,后乃更名炙贤寨。”这个炙贤寨(又叫炙贤围),“周围一百八十丈有奇(约600米),立东西南北四座门楼,每座门楼均筑有瓮城,墙高3米以上,厚0.8米,与城墙相连,设射孔,为斗炮九,砌以长石作敌楼其上,塑神镇抚之”,具有明显的军事防御功能。
六年之后,即嘉靖三十九年(1560),离炙贤围不远的吉隆汉塘村也开始“圈城”,最初是“五姓合围”,后又发展为“七姓合围”。他们引山溪水作护城河,河深3米,沿河密种簕竹以为屏障,围内建筑有三竖九横九条街道,密集整齐,设东、西二门供出入,目的也是共同抵御海倭的侵扰抢掠。稔山范和的罗冈围也是一个颇具军事防御功能的明代围寨。此围建于明嘉靖、万历年间,长宽均为99米,呈正方形,坐北向南,内列8排建筑,每排建房屋6座共48座,皆坐北向南。围屋四周,则由100间房连成围墙以拱护,分东西南北四向筑门楼以供出入,门楼均仿城池规制构筑,并建有瓮城。
惠东沿海沿江地区几乎无屋不围
西枝江流域地当孔道,又有舟楫之便,也是山寇海倭啸聚肆虐之地,故沿江乡村亦多围寨,其中以多祝镇的皇思扬和田坑城最为著名。皇思扬位于西枝江畔,大船可直航平山、淡水而达于惠州、广州,平山至海丰的多条商贸古道亦自村中穿过,是归善东北山区通往西南河谷平原和稔平沿海地区的门户。皇思扬古围村始建于明末清初,以“设治防御”为主旨布局构筑,临外墙的房屋,向外墙面一律不开窗户,只设枪眼。寨内各姓村民又各自成围聚居,形成了“大围龙套小围龙”的居住格局。寨内巷道纵横交错,相互连通,有北门、大西门、下西门等寨门。据张友仁《庚子惠州三洲田起义查访录》记述:光绪二十六年(1900),孙中山、郑士良、林海山等革命党人发动惠州起义,义军转战至多祝时,曾以二千余人、百余支洋枪四面围攻皇思扬,激战一整天仍未攻下,直至深夜时分,村中内应打开西门引义军入,寨始告破,足见皇思扬的军事防御能力不容小觑。
田坑位于多祝东出稔山、吉隆、平海的通道上,与沿海地区紧密连接,亦属要冲之地。陈氏田坑城始建于明末清初,占地1.2万平方米,呈半月形,用青砖或三合土绕城筑墙,全长500余米,墙高4至5米,只在东面立一门供出入,城内分置7座2或3层的望楼,每层均有瞭望孔和铳眼,望楼与城墙连通。城内有18条用鹅卵石铺成的巷道,纵横有序,有近400间房厅,丁口最兴旺时期有100多户约700人居住其中。由于田坑城规模宏大,具有明显的军事防御特征,在抗日战争时期竟被侵华日军误以为是军事要塞而投下炸弹,将古城西南部分的房屋和城墙及四座望楼炸毁。
乡民筑围寨,办团练,以武装自卫,与地方政府的提倡有关。明万历年间,海丰彭希周就曾在《吉康治乱记》中称:“癸亥(指明嘉靖四十二年)春,司府明文命各乡建寨,此固不去则守,图存之策也。”礼部尚书、博罗人韩日缵也记述了海丰县令周一敬见县内“乡落散处,恐有鞭长不及之患,相地形险易,教民立寨自固。”可见,当时乡村立寨,得到了地方政府的鼓励和指导。
毗邻海丰的稔平半岛也大体如此。从现存史料来看,在明代,惠东最早出现的围寨,是始建于明正德三年(1508)的稔山长排芙蓉村那座围墙高达6米的吉塘围。此外,建于明嘉靖三十三年(1554)的黄埠炙贤寨、建于明嘉靖三十四年(1555)的黄埠沙埔村金盘围、建于明嘉靖三十九年(1560)的吉隆汉塘围、建于明万历三十八年(1610)的范和村罗冈围、建于明崇祯年间的多祝皇思扬城寨、建于明末清初的黄埠盐洲杨屋围(又称杨厝寨),以及铁涌溪美村古围屋,稔山长排寨内肚,多祝的蔡屋围、田坑城,吉隆的平政围,梁化石屋寮的九厅十八井围屋等,都是那个时期沿海沿江居民“立寨自固”的产物。至于那些始建年代不详或者名字早已更易的围寨就更多了,如吉隆的吉水围、镇阳围以及轿岭古村寨;盐洲李屋寨(今称李屋村);稔山里安围(今称中径村)和凤仪寨(又名黄泥寨,今称革新村),以及烂澎寨(又名栏盘寨、莲蓬寨,今称莲蓬村);范和的吉塘、长兴、尚德、六顺诸围等,正是官筑城、民筑寨,一旦倭寇之患发生,“民欲假息城廓,不能尽容,数村一垒,贼去则耕,至则闭垒而守”。
总之,惠东沿海、沿江地区乡村出于抗倭御寇的实际需要,几乎无屋不围,无村不寨,具有明显的“军事化”特征。这些乡村围寨的居民就民系而言,有客家、本地和福佬,故不宜统称为“客家围屋”或“客家围寨”。
清初实行迁海,尽行拆毁沿海各乡围寨
“围寨”成为惠州山海交错之区一道引人注目的人文景观。围寨的产生,极大地改变了居民的居住形态和生活习惯,对当地民风习俗和文化性格产生深远影响。要守住围寨,寨内村民必须团结一致,听从指挥,宗族的地位和长老的权威因此被进一步抬高和强化,宗祠和族规具有至高无上的权威。同时,为抵御外敌,寨内必须建立一支训练有素勇敢善战的武装队伍,于是各村寨纷纷挑选精壮村民于农隙习武,以武结众,“藉其有臂力者教之技击”(韩日缵语),尚武习武肩负着事关家族和乡村生死存亡的光荣使命,受到社会的广泛认可和鼓励,成为惠东乡村的普遍风气。这种风气衍生出来的民风习俗,例如重视家族整体利益,敢于对抗强权甚至蔑视官府,不惜使用武力甚至牺牲个体生命来捍卫家园的雄强气魄等,构成了围寨文化的重要底色。
尤应指出的是,惠州乡村的围寨结构,是一种充满内敛、封闭、稳固、保守等文化内涵的建筑形式,长期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,容易滋生小众情怀和拒外心理。高厚的门墙和窄小的窗孔,有利于本村本族的抱团固守,御敌于外,但也局限了围内居民观察和了解外界的视野,为他们与公众社会的人际交往和思想沟通造成障碍,形成事不外求,自我封闭,崇尚武力解决问题等思维定式和行为习惯。曾经在清同治年间先后署理过潮阳、普宁、澄海诸县的江苏如皋人冒澄对此深有感触,称粤东潮惠地区“乡村聚族而居,烟户繁密,明末海盗纵横,民多筑围建堡以自卫,久而乡无不寨,高墙厚栅,处处皆然。”故当地“民情强悍,好勇斗狠,嗜利轻生。”甚至还发展到村落或族姓之间“强者凌弱,众者暴寡,而歃血拜盟之风,村村效仿”,到了凡事动辄诉诸武力的地步。
对统治者而言,围寨的利弊可谓因时而异。其利如前述,在海倭为患时期,它是国家海防的有益补充,在一定程度上保护了围内村民的生命财产;而“其弊也,莠民藉以负固,敢于拒捕抗粮,官吏捕治为难,半由于此。”这时候,围寨又往往成为对抗官府的“土围子”。在明末清初天下大乱、群豪并起的特殊历史时期,围寨便成为地方武装势力抵御南下清军的军事堡垒。据方志记述,清军在由闽入粤的途中,便遭到海丰苏成、苏利等地方豪族的顽强抵抗,而碣石卫及甲子、捷胜、平海等卫所城寨,就是他们据险固守的军事城堡。故有论者认为,清初实行迁海,尽行拆毁沿海各乡的围寨(如黄埠炙贤寨和吉隆的汉塘围等被废为丘墟),把海丰、归善两县濒海地区变成无人区,这些行径,都与反清复明势力利用沿海这些军事化的“土围子”作为据点,武装对抗清军有着直接的关系。
(吴定球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