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彭玉平。惠州日报记者朱金赞 摄
“一自坡公谪南海,天下不敢小惠州。”10月16日,中山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主任、中央电视台《百家讲坛》主讲人彭玉平教授受邀来惠开讲东坡文化讲堂,以清代惠州诗人江逢辰的一句名诗拉开讲堂序幕。
彭玉平为广大东坡粉丝和网友带来“苏轼的惠州生活与精神世界”专题讲座,以苏轼的南下之行、苏轼在惠州的日常生活、思无邪与苏轼的精神世界三个维度展开讲述,将东坡文化讲堂变成了惠州版的“百家讲坛”,金句频出。
“苏轼与惠州是一场双向奔赴。”彭玉平抛出核心论断,黄州开始重塑苏轼,惠州造就伟大苏轼,儋州延续惠州苏轼。苏轼是中国文化巨人,因苏轼寓居,惠州文脉被深刻滋养,在中国文化版图中拥有了不可替代的地位。
●南下之行 苏轼不幸惠州幸
讲座伊始,彭玉平坦言自己是个资深东坡粉,关注苏东坡的时间很长,可以追溯至大学时代。1995年到中山大学任教后,他讲授宋代文学史,开始比较细致地学习苏轼、讲述苏轼的过程。近五年,他全面关注、系统研究苏轼,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要到中央电视台《百家讲坛》开讲,录制播出22集《大写人生苏东坡》。
来惠州开讲东坡文化讲堂,他特别感慨,“惠州人对于苏轼的感情无处不在,而且很多人都在讲述苏轼的一些生平,一些故事,我对讲座怎么讲,就有了压力。”彭玉平结合文史资料、诗文作品,带领听众探寻苏轼与惠州的故事,在文学与哲思中寻找生活与生命的意义。
从宋绍圣元年(1094)闰四月至十月,苏轼便开始了“定州-英州-惠州”的南下之行,在激烈的政治斗争中,仕途一度升至顶峰的苏轼,被追贬至惠州这一“岭南瘴疠之地”。
彭玉平说,苏轼被贬惠州,从春风得意的巅峰瞬间坠入悲苦万端的深渊。也正是这种急速的坠落,促成了苏轼精神世界的深刻变化。
在彭玉平看来,苏轼刚正不阿的个性,是他在党争中易受折损的原因。“一念失垢污,身心洞清净。浩然天地间,惟我独也正。”苏轼《过大庾岭》中的诗句,表明他是带着浩然之气进入岭南。初到惠州时,苏轼在《到惠州谢表》中仍保有“但守不移之愚”的刚性。
历经人生沉浮后,苏轼在《十月二日初到惠州》写到“仿佛曾游岂梦中,欣然鸡犬识新丰。吏民惊怪坐何事,父老相携迎此翁。苏武岂知还漠北,管宁自欲老辽东。岭南万户皆春色,会有幽人客寓公。”彭玉平说,从中原的秋风萧瑟来到岭南的明媚如春,惠州给他的第一感觉甚好,这里的风土人情,好像专门等待着他的到来。不久,苏轼写信给友人“到惠将半年,风土食物不恶,吏民相待甚厚。”苏轼在惠州暂时安稳了下来。
不过,苏轼时刻关注着中原的动静,他起初还是幻想着能回到北方。当他意识到北归无望后,巨大的情感落差让他对人生与世界的关系有了更透彻的审视。
彭玉平说,苏轼的不幸,却是惠州的大幸、岭南的大幸。所谓苦难出诗人,在漫长的贬谪之旅中,文学创作承托苏轼郁结之情。在惠州两年零八个月里,苏轼创作数百篇作品,才情、哲思滋养出不朽诗篇。“他对惠州有唱不尽的赞歌。”
●惠州生活
一个惠州老农的形象
讲座中,彭玉平引述黄庭坚诗“子瞻谪岭南,时宰欲杀之。饱吃惠州饭,细和渊明诗。”并举例苏轼诗“环州多白水,际海皆苍山。以彼无尽景,寓我有限年。”以此概述苏轼在惠州的日常生活。
彭玉平说,刚到惠州,苏轼就借友人王参军地种菜,不到半亩,有时喝高了酒,就到地面摘点菜,煮着吃来解酒。除了种菜,苏轼也种人参、地黄、枸杞等,本着药食同源的原则,慢慢开始了养生,酿造了桂酒、罗浮春酒、真一酒等,俨然一个惠州老农的形象。
彭玉平说,众所周知,在惠州,苏轼最喜食荔枝,留下数篇经典诗文。一等的水果,配一等的人,苏轼尝谓荔枝“厚味高格两绝,果中无比。惟江鳐柱、河豚鱼近之耳。”苏轼并没有耽于个人口腹之欲,从“日啖荔枝三百颗,不辞长作岭南人”就林恣食的惬意,到“我生涉世本为口,一官久已轻莼鲈”生命本真的回归,再到“我愿天公怜赤子,莫生尤物为疮痏”悲悯苍生的情怀,在苏轼的笔下,荔枝形神兼备,兼写人生态度和生存哲学,甚至上升至家国情怀。
寓所方面,苏轼在合江楼、嘉祐寺两处反复迁徙,最后卜居白鹤峰,“规作终老计”,栽种果蔬,深挖水井,安顿生活。
彭玉平说,苏轼在惠州“囊中余赀”用以“收葬暴骨,助修两桥,施药造屋”,直至钱财散尽方觉“此身轻安矣”。苏轼致信友人说:“某以买地结茅,为终焉之计,独未甃墓尔,行亦当作。”惠州是唯一一个让苏轼建设新居养老并计划终老安葬之地,虽然没能如愿,但足见苏轼对惠州感情之深。
彭玉平说,面对困境是凡人都能遇到的事,而超越困境却是凡人难以做到的。苏轼的伟大和不凡,正要从这些地方细细体会。
●精神世界
追求人生本真和终极意义
精神的筑建,是苏轼在惠州生活的重要一环。彭玉平认为,苏轼在惠州的完整性,体现在他从一位官员、文人转变为一位生活家,更成为一位思想家。
彭玉平考究认为,苏轼以“思无邪”名斋,并非从拟建白鹤峰新居开始,而是在未抵惠州前就已经开始。“思无邪”是苏轼的一个精神信仰,一个不离左右的人生志趣。如早在元丰元年(1078),苏轼就因章质夫筑“思堂”而撰《思堂记》,苏轼以“无思”释“无邪”来概括和阐释自己的生存与生命哲学,把“思无邪”从《诗经》文本、孔子评价中抽离出来,融合儒释道三教,以追求人生的本真和终极意义。
彭玉平说,苏轼到惠州后,从嘉祐寺到合江楼,再到白鹤峰新居,苏轼均辟有思无邪斋。可以看出,苏轼在惠州三个年头,迁居不常,意其思无邪斋之名,随“寓”而安。“思无邪”从“心斋”变成实体书斋。
彭玉平还特别援引了苏轼《记游松风亭》写到的“松风亭悟道”的典故。当苏轼于登山途中感足力疲乏,却发觉亭子尚远时,良久忽悟:“此间有甚么歇不得处!”彭玉平解读道,这一顿悟标志着苏轼达到了“人生贵在自在”的境界——放下必须到达某一目标的执念,于当下、于此处便能安顿生命。这正是“完整的苏东坡”在精神上达到圆融的象征。
“苏轼的一生,很多时候处于身不由己之中,他既然无法选择其他,那他只有选择自己。选择自己,才能成就一个伟大的自己。”彭玉平说道,“活着就是王道。其他的前途没有了,至少还有自己的生活,还有无尽的青山、明媚如春的自然。”
通过层层深入的论述,彭玉平完整地论证了为何是惠州这片土地,最终接纳并成就了大家所熟知的、乐观豁达、思想通透的“完整的苏东坡”。
在彭玉平看来,苏轼的精神在惠州得以最终完成,而惠州也因苏轼的寓居,其岭南文脉被深刻滋养,从此在中国文化版图上拥有了不可替代的地位。
讲座最后,彭玉平以自己所作诗歌向苏轼致敬:“平生万物作芳邻,从此湖山我主人。往事皆从心上过,周旋自在自由身。” (侯县军)
苏轼的精神在惠州得以最终完成,而惠州也因苏轼的寓居,其岭南文脉被深刻滋养,从此在中国文化版图上拥有了不可替代的地位。
苏轼给我们现代人最大启示就是,我们一定要努力,但是努力的同时要做好或成功或失败的准备。苏轼的伟大就在于他可以安然地享受成功,但是他更可以坦然地面对失败,安顿好自己,不断提升生命的质量。
——彭玉平
专访
精细保护利用东坡寓惠遗址
问:惠州有很多东坡遗迹,如苏东坡祠、西湖苏堤、朝云墓等等,它们都是东坡寓惠的见证、传承东坡文化的载体,应该如何加强保护利用?
彭玉平:没想到惠州还有这么多苏轼遗迹,他到过的地方,他住过的地方,这些都在。这是很好的文化遗产。惠州在弘扬东坡文化方面做了大量的工作,其中最突出的、最有成效的工作,就是恢复白鹤峰东坡新居(东坡祠),并建了东坡纪念馆。白鹤峰东坡新居的恢复重建,有历史依据,因为从北宋到元明清白鹤峰东坡新居的变化轨迹,有很多图留下来,对恢复重建起到参考作用。恢复白鹤峰东坡新居,就等于把苏轼精神稳定下来。此外,惠州重建合江楼,虽然不是原址重建,但它作为一种苏轼笔下的合江楼,是一种文化载体、文化记忆和文化烙印,将它作为一种纪念存在,我觉得也可以的。我还听说惠州正在修缮嘉祐寺,这也具有重要意义。所以惠州在保护苏轼遗址方面做的工作挺多,挺让人感动。
我觉得有些事情确实还可以做得更精细一点。比如,苏轼从博罗泊头来惠州城的这条路,如果能够找到、梳理这条路,那就是走苏轼走过的路,与苏轼“相逢”。苏轼从泊头上罗浮山的路,也可以梳理出来,开发文旅路线,让游客去重走。苏轼作为一个生命个体,他早就消失了,但是他作为一种文化和精神载体,他一直在这片土地上。这可以让人们去体验,去感悟。
苏轼在惠州完成最终人格精神
问:东坡文化是惠州一张亮丽的文化名片,今年惠州市政府工作报告提出,“做好城市品牌传播,讲好东坡寓惠故事”,请问惠州下一步应该如何讲好东坡寓惠故事?
彭玉平:一个人与一个城市的文化,有的时候会擦肩而过,有的时候会深度交融,相看两不厌,我觉得苏轼跟惠州就是属于相看两不厌的、深度交融的、一种文化巨人与城市文明之间的关系。
苏轼在惠州的文学创作也可以进一步深挖,如他的交游、他的生活记录、他在惠州创作的几本书等等,都可以进行深入研究。我认为,苏轼不应该仅仅成为惠州人的苏轼,应该将苏轼与惠州的联动看作是中国文化版图中的特殊存在。其实也就是说,惠州促进了苏轼最终人格精神的完成,因为他在黄州还是个“半成品”,没有完全的成就,到惠州以后,惠州成为苏轼人格最终的完成之地,后来再贬儋州,只是一个延续。惠州在苏轼的生命中,具有特殊意义。当我们把苏轼与惠州的关系提升至这个层次的时候,苏轼跟惠州就不可分割了,讲到苏轼就必须讲惠州。所以我建议后续得好好挖掘苏轼在惠州的生活、创作、交流等,这些都值得学术界、文化界、媒体界等给予关注。
在惠州,无论是政府还是百姓,都十分关注如何做好东坡文章,这是很好的现象。作为普通市民,也可以参与其中,应该全面了解苏轼在惠州的足迹和故事,最大可能地一一去苏轼到过的地方与苏轼展开精神对话,此外,熟知甚至背诵部分苏轼文学作品,做东坡文化的传播者。比如说到合江楼,市民能够背诵《寓居合江楼》,会说出苏轼寓居多长时间。老百姓的关心关注也是一股力量,他们将生活、城市与苏轼不同程度地融合起来,这种理想的状态,无疑有助于城市品牌、城市文化的推广传播。
苏轼精神对现代“生命教育”有裨益
问:您在刚才讲座中论述苏轼的精神世界时,将其提升至现代“生命教育”的高度,认为生命教育要比专业教育更重要。那么,苏轼在惠州的经历可以为人们提供哪些具体可行的生命教育的范式?
彭玉平:生命教育的范式第一个是永远不放弃生命,第二个是要不断提升生命的质量。苏轼被贬,其实就是在仕途上“卷”失败了,但一种失败不等于人生就失败了,一种失败可以带来另外一种成功。当政治前途断绝,苏轼选择了专注于自己的生活与周边的世界,最终实现了“生命、生活的成功”,即“心里的安逸,能够坦然面对一切,并对世界依然抱有热情”。苏轼对惠州这个地方,“以彼无尽景,寓我有限年”,他感怀一切,感怀大自然的馈赠,感怀本地父老的厚待,不因他的政治身份来迎接他。他觉得这些都是生活中点点滴滴的美好,它的价值一点也不输政治上的风生水起或者平步青云。苏轼给我们现代人最大启示就是,我们一定要努力,但是努力的同时要做好或成功或失败的准备。苏轼的伟大就在于他可以安然地享受成功,但是他更可以坦然地面对失败,安顿好自己,不断提升生命的质量。
(侯县军)
人物简介
彭玉平 江苏人,文学博士,现为中山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教授、博士生导师、系主任,《中山大学学报(社会科学版)》主编,广东省珠江学者特聘教授,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,国家“万人计划”哲学社会科学领军人才,著有《唐宋词举要》《人间词话疏证》《王国维词学与学缘研究》等,多次荣获教育部、广东省科研一等奖,中央电视台《百家讲坛》主讲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