母亲做的布鞋,简朴,花样少。白底、黑面、平跟。穿在脚上,暖融融的。
母亲和婶娘们一样,一年四季,无论是生产队夜晚开会,还是雨天在家,只要空闲,手里总是拿着鞋底、针锥,不停地穿针扯线。那鞋底上的针脚,密密匝匝,给人结实耐穿的感觉。
做布鞋,看似小小的针线活,实则繁琐精细。
每年清明前后,母亲在菜园的一角,撒上些青麻籽。青麻容易生长,不用浇水施肥,三两个月便长成绿油油一片。夏天,收割完早稻,母亲冒着炙热的阳光,把麻秆割下来,削去枝叶,一捆捆挑回家,然后剥麻皮、沤麻、刮麻、晾晒。中午,老屋左小门口很热闹,三五位婶娘聚在一起搓麻线。她们手里搓的是麻线,嘴上谈说的却是家长里短日常琐事,欢笑声不断。母亲坐在一张矮凳上,旁边放一只水盆,盆里泡着麻线。她手持竹签,挑起线头,扯出长长的细线,挂在条凳上。然后从条凳上捡一根细线,中间对折,放在膝盖上,双手轻轻压着,反复搓捻。谈笑间,一根根麻线,搓得又细又长。
秋天来了,雨水少,阳光灿烂,是打布壳的好天气。布壳是做鞋底的基础,就像建房子打地基一样,没有硬布壳打底,软绵绵的碎布,难以纳成鞋底。母亲唠叨着打布壳,心里为碎布块发愁。家里的旧衣服,缝缝补补还能穿,舍不得剪碎。桥头有一间裁缝店,师傅姓杨,二十出头,拄根拐杖,我们叫他水源哥。裁缝店里有一个纸箱,盛着裁缝衣服剩余的边角布料,每有乡亲讨要布料,水源哥大方地端出纸箱,任由他们挑拣。一日,母亲从水源哥那里讨回一大摞碎布料,那高兴的劲头啊,把我和二姐也感染得兴奋不已。夜晚,母亲和二姐把那些碎布料细心地捋捡,大块的扎一起,零碎的堆在一块。
又一日,中午,母亲熬一盆高粱粟糨糊,把一张小方桌板拆下,横放在两张条凳上。她弓着腰背,把那些收拾好的碎布,一块一块均匀地粘贴在桌板上。粘贴在桌板上的碎布,方的、圆的、三角形的、长条状的,边角严丝合缝,平平整整,看上去就像一张色彩斑斓的地图。粘贴好后,母亲又把桌板端至太阳下晾晒。三五天后,桌板晒干,揭下布壳,原先零碎的布料,又成了一张整块的面料。
麻线有了,布壳也打好了,母亲的心情轻松多了。晚饭后,她常常拿着那本针线本翻阅,每翻至一页,细细地端详。针线本,青蓝色的封皮,泛黄的内页,捧在手上,沉甸甸的。我至今也不清楚这针线本的由来,或许是她的母亲我的外婆传给她的。针线本夹着各种颜色的丝线,公鸡、红花、虎头等剪纸样,还别着长短不一的绣花针。最多的是不同码号的鞋底剪纸样,大人的、小孩的,大号的、中号的、小号的,左右脚呈倒八字,静静地躺在针线本里。
冬天,阴雨寒冷的日子,生产队不出工。在冬收冬种的季节里,乡亲们难得有这样的清闲。对婶娘们而言,这样的日子,正是她们忙针线活的最好时机。毕竟新年的脚步,一步步走来,越走越近。
早饭后,厨房里的灶火还没熄灭,暖烘烘的。母亲坐在灶前,旁边摆着一只小箩筐,里面装有剪刀、木尺、针锥、碎布、麻线、卷成圆筒状的布壳。母亲在膝盖上横放一块小方板,把剪成条状的布壳,叠放在小方板上,再用饭粒粒粘布壳,每粘一块,用力捶打,直至厚厚一层布壳粘贴得紧紧的,然后把鞋底剪纸样贴紧布壳层,张开剪刀,沿着剪纸样的边沿,小心翼翼地剪去多余的布壳,最后用一块白布包住,再用针线牢牢地固稳,做了一双又一双,做好的布壳鞋底,堆放在小箩筐里。
小山村寒风凛冽,生产队的农活繁多而艰辛,母亲每天出工。傍晚,她拖着疲惫的身子坐在灶前,一针一针地纳鞋底,动作熟练而有力。她的双手,因长年劳作十分粗糙,寒风把她的手掌割出一道道口子,露出鲜红的血痕。
纳鞋底是精细活,稍不留神,穿过鞋底的针锥扎破手指,血珠子冒出来,把白色的鞋底衬布染得鲜红。母亲不是立即包扎伤口,而是拿着抹布使劲地擦衬布。昏黄的煤油灯下,母亲常常一坐就是几个小时。有时候,我也坐在灶前,静静地陪伴着。看着母亲时而钻眼扯线,时而把针锥在灰白的头发上摩摩擦擦。换线的时候,她一手捏着针,一手捏着麻线,对着灯盏,瞄准针孔,针孔细小,反复几次,线穿不过针孔。她一声叹息:“唉,四十四,眼刺刺。”意思是,人过了四十四岁,眼睛就会出现老花。我接过针线,两秒间,线过针孔。她接过针线,脸上洋溢着欣慰的笑容。
夜深了,灶膛里的余火熄灭了,寒气袭来,手脚发抖。我夹一把梢草,在灶口前点燃。火苗旺起来,驱走了寒气,照亮着母亲脸庞,她额头上的皱纹,像隔天的青菜叶子,粗糙而干枯。累了,她缓缓地站起来,伸伸腰,捶捶背,片刻,又坐下来,继续埋头扎线。
生产队到远处的山坑田积肥,社员们自带午饭。母亲和婶娘们除了带饭菜,还不忘带上鞋底、针线和针锥。午饭后,趁着休息的间隙,她们在山寮边找个背风的地方,拿出鞋底,一针一针地纳起来。那些还没有出嫁的姑姑姐姐们围拢过来,帮着纳,气氛可热闹了。婶娘们逗姑姑姐姐们开心,说着“十七八岁了,该做回郎鞋了”“上贺鞋做得耐穿点,老人家才欢喜”……嘻嘻哈哈的笑声,让人忘记了劳累。
下雪的时候,老屋厅堂里生起了火堆,叔伯婶娘们围在火堆旁取暖。婶娘们的双手依旧忙个不停。这时候,鞋底大多纳好了,开始做鞋面。做鞋面一般用的是深色的布,最常见的是黑布,如果是作为寿礼送给老人家的,大多用黑色的灯芯绒布。母亲说,黑布耐脏,好洗。她做给家人的鞋,喜欢用黑色面料。
上鞋面是最关键的一道工序,也被称作绱鞋。母亲不停地比对鞋面和鞋底,看看是否匹配,然后找出粗麻线,大小两枚针锥,大号的针头带有线钩,小号的针尖锋利。她细心地将鞋面和鞋底两头对齐,用小针锥用力地钻眼,用大针锥从反面穿过来,钩住麻线,用力一拉,麻线过孔,又用力拉扯。母亲上鞋面快,一双鞋个把小时绱好。每做好一双鞋,母亲也不让人试穿,放在她那个褪了颜色的衣柜里。
那时候,小孩子开始流行穿解放鞋、松紧鞋。有一年,春节前夕赴天花墟,在百货商店的货柜前,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绿布黑胶的解放鞋,心里痒痒的。我多么盼望能穿上一双系鞋带的解放鞋啊!
“过年的新鞋早做好了!”母亲一边说,一边紧紧地牵着我的手,急匆匆地穿过人群,去寻找舅家的亲戚。
大年初一穿新鞋。大清早,母亲从衣柜里拿出新布鞋,套在我的脚上,然后让我走几步。鞋稍大了些,穿在脚上有些宽松。看着我有些难过的神情,母亲宽慰说:“挺好的,身体长得快,过大半年就合脚了。”最难受的是与堂兄弟们追逐打闹的时候,跑着跑着,鞋掉了,我不得不停下来捡鞋,心情懊恼到了极点。
出了年界,母亲把新鞋洗了,收进衣柜里。我继续穿双旧布鞋。又一个冬天来临了,当我的脚指头露出鞋头的时候,她才想起柜子里还有一双新鞋。霜冻天,穿着新布鞋,套上棉袜,不仅感觉很合脚,而且特别地温暖舒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