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深一灯明

□曾祥平

2025年09月21日惠州日报西湖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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桃溪的夜晚,祥和安宁。眺望河两岸,屋舍窗棂间透射的光芒,星星点点,昏黄闪烁,把山村装饰得朦朦胧胧。在没有电灯的年代,煤油灯照亮着乡亲们的生活。

煤油灯俗称灯盏,由三部分构成:灯座腰细肚大,是盛煤油的容器。灯头呈圆形,像一只张开嘴巴的蛤蟆,中间是穿灯芯的细管。灯罩是玻璃筒,像葫芦,半尺长。

我至今还清晰地记得父亲点灯的情景。夜幕袭来,他从厨房的窗台上捧下煤油灯,拨开灯罩,擦一根火柴,点燃灯芯,调节旋钮,再插好灯罩。火焰细小,宛如一粒黄豆,忽闪忽闪。烧水、做饭,洗镬、炒菜,瓢盆碗筷,哗哗地响。饭甑冒着热气,菜香氤氲,溢满厨房。一家人围坐在餐桌前,吃得津津有味。

晚饭后,母亲在灯前缝缝补补,父亲忙着编织箩篓。我常常趁父母不注意,伸手拨动旋钮,让灯光亮些。父亲发现后,责备几句,然后伸手调节灯芯,直至火焰如豆。

倘若是冷雨天,“山前灯火欲黄昏”。一阵寒风灌入屋里,灯被吹灭,霎时黑咕隆咚,顿觉寒气入骨。这时候,父亲小心翼翼地摸索,找着火柴,点亮煤油灯,冷意才慢慢散去。

父亲是生产队的记分员。每到夜晚,社员们就端着煤油灯来到我家。父亲坐在桌前,摊开厚厚的工分簿,按序号叫喊。被喊到名字的社员,把煤油灯放在桌上,调旺灯火,看着父亲一笔笔记下工分。工分记好了,一些社员还不放心,从父亲手中抢过簿子,对着煤油灯看了又看,检查是否少记或漏记。如有疑问,吵闹声立刻响起,争得面红耳赤。工分簿的纸很厚,印着横竖粗细的线条,一行行小方格,密密麻麻,稍不留神,难免有记错的时候。父亲为此挨了不少数落。“工分,工分,社员的命根!”社员们每天付出的汗水,化作一个个数字,谁不锱铢必较呢?而父亲所受的委屈,没有人理解。夜深了,社员们散去,父亲继续核算,指尖拨动算盘珠子,“噼里啪啦”,那声音清脆、悦耳。微弱的灯光,映照着他满脸的沧桑。

我家只有两盏煤油灯,厨房的那盏相对固定,另一盏机动,人到哪里就端到哪里。我家对面的堂伯父家,经济条件好,煤油灯有四五盏,大号的,小号的,几乎每间屋一盏,不用端来端去。更让我羡慕的是,他家还有一盏马灯。耳形的铁架,两根细铁线缠绕着玻璃罩,圆圆的油盒上拧着一只螺丝盖。

眼看天光暗淡下来,堂伯父点燃马灯,吊在房梁下,然后打开收音机,躺在竹椅上,静静地听。收音机播报新闻,声音字正腔圆,流畅自如,听着听着,音量突然变小,传来“嘀—嘀—”声响,随着最后“嘀”的一声,即刻传来“现在是北京时间二十点整”。此时,屋外伸手不见手指,大人们呼儿唤女,声音回荡在夜空中。堂伯父喜欢收听现代京剧,那高亢激昂、婉转悠扬的唱腔,令他陶醉其中。他家的墙壁上,贴着一张宣传画,那是电影《红灯记》里的一个镜头——李铁梅身穿红衣,身后拖着乌黑的长辫,左手高举红灯。马灯映照着墙上的画,画中的李铁梅目光如炬,仿佛穿透人心。那幅画,我百看不厌,对其中的故事却一知半解。

喂猪的时候,堂伯父把马灯挂在柱子上,灯光璀璨,照亮了大半个门坪。他站在猪栏边,静静地守着。猪吃得欢快,堂伯父高兴,小声地哼唱“我这里举红灯光芒四放,我爹爹像松柏意志坚强”。他五音不全,唱腔跑调,听起来觉得好笑。因为听多了,我也能哼一两句,唱得比他好。山风吹来,柱子上的马灯摇摇晃晃。看见堂伯父提着马灯进进出出,我多么希望家里也有一盏马灯。

煤油是紧俏物资,堂伯父似乎从不担心煤油。而我家经济拮据,买一两斤煤油,用个十天八天。父亲对买煤油似乎不上心,不到油瓶滴尽最后一滴,也不会往商店跑。没有煤油的夜晚,只好点火把。幸亏还有火把,才不至于黑灯瞎火。

大多数乡亲和父亲一样,习惯点火把。即使风高物燥,他们也不担心引起火灾。平日里,每家储备了许多干燥的竹片、松枝,一扎扎捆好,堆放在屋檐下。夜间外出走山路,乡亲们点几块竹片、松枝,燃起熊熊的烈焰,风一吹,火光舞动,那是山乡一道美丽的风景。

我家屋子有一面墙,因为插火把,被熏得墨黑。父亲常常在火光前翻阅流年运程,发出无可奈何的叹息。那是一本土纸线装的册子,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楷,没有标点符号,只有无数红色的小圆圈。我偶尔翻阅,却看不懂。父亲说,万事只求半称心。火把燃尽,化作灰尘,掉落在地上。有一年冬天,邻居家的小孩、我的小伙伴,因点火把不小心引发火灾,幸亏扑救及时,没有造成大的损失。这事警醒了父亲,从此他不再点火把。

读小学那几年,无数个夜晚,我趴在桌子上,在煤油灯下抄生字,做算术题。父亲怕我弄坏眼睛,每每见灯光微弱,便轻轻地走到桌前,把灯火调旺,然后又轻轻地走开,生怕打扰了我。

灯罩熏久了,变得漆黑,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清洗。午饭后,我把灯罩放在盆里,用肥皂水不停地擦,油渍慢慢地融化。这个办法是堂伯父教我的。起初,我用抹布擦,玻璃上的油渍黏糊糊的,很难洗干净。堂伯父见了,说:“蠢崽,用肥皂水洗,像新的一样。”他教的小窍门,还真管用。擦洗干净的玻璃灯罩,套在蛤蟆形状的灯头上,透亮光滑。晚上,点燃灯芯,红焰跳跃,心情格外清爽。可是过了半月,灯罩又粘满油渍,黑乎乎的。

那一年,家里卖了一头生猪,还了欠款,所剩无几。父亲咬咬牙,从天花墟买了一盏马灯。马灯银灰色,锃亮夺目。灌煤油,点火,调灯芯,火焰噗呲噗呲。看着那红叶似的火焰,我满心欢喜。父亲连连叮嘱:“天地间第一人品,还是读书,须用功啊!”

父亲的话,如同一把钥匙,开启了我的心智大门。深夜里,在马灯的光芒下,我发奋苦读,脚下的路也越走越亮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