母亲躺在病榻上,努力抬起头看向我的方向,用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:“路上小心。”窗外的阳光照着她花白的头发,眼里满是不舍与牵挂。我的思绪,不由自主地飘回到从前的那些送别时光。
四年大学时光,八次往返于故乡与军校所在的城市。每一次离去,母亲总执意步行五里路,送我到镇上的公交站。她瘦小的身影在人群中本不起眼,却总要挤到最前头,仿佛这样,就能把儿子多送一程。
“到了就给家里捎个信。”她总是这样一句,眼神里藏了千言万语,最终却只凝成这一句简单的嘱咐。那时我还年轻,未尝透别离的滋味,只道是寻常。车来了,她把行囊递给我,手在空中停顿片刻,才慢慢松开。
我上车靠窗坐下,回头望去,她仍站在原地。车渐行渐远,直至驶上小镇河面的拱桥顶端,我偶然回望,竟发现她不知何时已追到车站旁的高坡上,依旧朝着车的方向眺望。她的身影越变越小,缩成视野里一粒黑点,最终被扬起的尘土吞没。那一幕,深深烙在我的记忆里。
毕业后,我被分配至南方一县城工作,回家次数日渐稀少。每次回去,母亲总是十分欢喜。可欢聚总有尽头,离别终须面对。此时的送别,已从车站退到了离家一里多路的村口。
村口小河拐弯处有棵老苦槠树,历经风霜,枝干虬结如龙。母亲就站在树旁公路的坡顶,身影被朝阳拉得很长。她默默望着我,眼中万般不舍,“去吧,别误了车。”我走几步回头,她还在原地;再走远些回头,她依然站着,右手搭在额前,眺望我前行的方向。直到拐过弯,再也望不见村口,我仿佛仍能感受到那道目光穿透红土坡,看着我。
年岁渐长,我在部队的时间越来越长,又在驻地的城市结婚生子,回家的间隔越发久了。每次探亲离别时,母亲的送别不知不觉退到了院子门口。她仍是笑着,却不再走下那个斜坡,只站在房前院中,手里攥着围裙一角。“路上小心。”她的话很简练,眼神却越发深沉。我渐渐明白,母亲终于接受儿子不可能常伴身边的事实。有时我刚走出几步,就听见她转身回屋的声响——那不是冷漠,是她不忍一次次目送我的背影远去。
多年后,我从部队转业,留在当地城市工作安家。故乡,从此真正成了驿站,匆匆来回。再回去时,母亲的送别已不再走出院子。起初她还站在院中,手搭凉棚望我离去;后来便只站在房间窗前,隔着玻璃向我挥手。那玻璃不甚明净,染着雨渍,她的面容在后面显得模糊而遥远。我抬头望去,只能看见一个轮廓,花白的头发在阳光下泛着银光。有一次,我走出院门下意识回头,却发现母亲已不在窗前。心里蓦地一空,像丢了什么极重要的东西。走了几步,终究忍不住又望了一眼——原来她只是搬了小凳坐在窗前,因为站立已经太累。那一刻我才惊觉,母亲已老得不能站太久了。
人生的送别,就是这样一步步后退。从车站到村口,从村口到家门,从家门到窗前,最后连窗前也站不稳,只能坐在那里望。而游子的路却越走越远,从这座城到那座城,从故乡到他乡,最终停在了某个母亲并不熟悉的地方。
每一次送别的后退,都是母亲的一次放手。不是爱少了,而是爱得更加深沉克制。她明白鹰隼终须展翅,儿女终须远行,于是把万般不舍压到心底,只在离别时漏出一丝半缕,化作一句“路上小心”,或一次隔窗的挥手。
前年年底,母亲突发脑梗,虽经抢救,身体左侧却再无法动弹,只得卧床。再回家时的送别,她只能在病榻上挥挥还能动的右手,说:“别操心我,照顾好你们自己。”我走到门口,回头望去,她正努力抬起头看向我的方向。那一刻,我忽然读懂了母亲送别的秘密:她的每一次后退,都是为了让我走得更远更安心。
如今返乡,多是自驾,村口的老苦槠树依然伫立,更显苍老遒劲。我站在树下,朝老屋的方向望去,忽然清晰地看见母亲站在那里的模样——瘦小的身子,花白的头发,和那双满是牵挂的眼睛。
原来,有些送别,从未真正结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