回忆儿时故乡的中秋节,最难忘的是拜月光。
当月亮挂在天边的时候,家家户户开始吃团圆饭。酸酒鸭,酿豆腐,焖冬瓜,炒青菜,菜肴不是很丰盛,却也像过节的样子。
饭前,母亲行唱喏礼,默默呼喊各路神明,然后喊“老阿公、老娭毑,老毑公、老毑婆”,各位先祖,一个不落。她的话里,满是愧疚,因为没有好酒好菜。祷告后,一家人静默片刻才动筷子。
吃过晚饭,二姐帮母亲收拾碗筷,烧水、泡茶。父亲唤我搬桌子椅凳。月亮像一块洁白的瓷盘,遍洒的银光,笼罩着山峦、田野。父亲在门坪一角搁稳桌子,摆上碗筷。然后,转身往屋里去,从米甏里掏出月光饼、白切糕。一切准备停当,又请来年长的伯公叔婆,大家高兴地围坐在桌前。
只见母亲起身仰头,对着月亮拜三拜。她又将各路神明和先人长辈呼喊一遍,然后提起酒壶,往碗里倒酒。寂静片刻,母亲说:“好了,心意到了!”我家拜月光,仪式简朴,甚至有点走过场。
月光下,远处的高崟山,隐隐约约见个轮廓。田野里传来阵阵秋虫的鸣叫,萤火虫在瓜架下飞舞。母亲一边和伯公叔婆们说家常,一边把月光饼掰成四五块,分发给他们。父亲把白切糕切成薄片。那月光饼圆圆的,薄薄的,点缀着零星芝麻,印有桂花、圆月。我不想吃月光饼,伸手拿白切糕。父亲斥责说:“该懂规矩了,让伯公叔婆尝!”伯公叔婆们说:“八月十五吃月饼——正是时候,小孩子不吃,难道给大人吃?”白切糕放入口中,轻轻地嚼,冬瓜糖即刻融化,浓郁的清香沁人心脾。
长辈们赏月,喜欢忆苦思甜。伯公叔婆说,人再苦,苦不过张果老。张果老是八仙过海里的神仙,这位神仙打草鞋的故事,我不知听了多少遍。我这一代人没穿过草鞋,祖父辈们穿过。伯公叔婆说,月亮上那个影子就是张果老,他坐在桂花树下织草鞋。张果老出身贫寒,因身体瘦弱,干不了重活,被财主赶出家门。他每日上山砍柴,一双赤脚,被荆棘割得鲜血淋漓,于是发明了草鞋。财主发现后,暴打了张果老一顿。临死前,张果老教会了穷人打草鞋。听得最多的是“张果老倒骑驴”的故事。那时候,我觉得奇怪,倒骑驴不怕摔下来吗?后来读了一首古诗——“世间多少人,谁似这老汉。不是倒骑驴,凡事回头看”,我才明白其中的道理。前车之鉴,后车之师,说的就是这个意思。
老围屋里的住户,不是每家都拜月光。即使拜,也繁简有别。大多数人家,像我家一样,简简单单,只是个仪式,但也有少数人家特别讲究。
住左厢房的化英阿婆,辈分高,年岁大,每年中秋节拜月光,正正规规。我和堂兄弟们在旁边围观,久久不愿离去。我们不是喜欢看热闹,而是希望得到一块月光饼,或一块白切糕。
天黑的时候,化英阿婆早早地在门坪边摆一张方桌。邻居们快睡了,她才端上月光饼、白切糕,煮熟的猪肉、鸡髀,还有花生、炒烫皮、灰水粄,整整齐齐地摆在桌上。点燃一对红烛、一把祭香,烧一沓纸钱。紧接着,连连唱喏。月光映照着化英阿婆的脸,那一道道皱纹,像荡漾的桃溪河水。她大声地念唱:“月光娘娘,福照四方。天气转凉,桂花飘香。今夜拜月光,山歌一箩筐……”念唱间,还没有休息的婶娘三三两两围拢过来。
当化英阿婆念唱到“天下有缘人,结地久天长”,一些婶娘情不自禁地抹眼泪。山里人每家有本难念的经,孩子长大了的愁婚嫁,家中兄弟多的,老大成了家,又愁老二、老三,那个愁啊,没个尽头。化英阿婆拜月光娘娘,祈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。传说中,月光娘娘是媒神,掌管着人间的婚姻。化英阿婆对年轻人的姻缘很热心,常常牵线做媒。村里人尊敬地喊她媒神婆。
化英阿婆的声音圆润清脆,音调高低错落:“风调雨也顺,秋收接冬藏。唉呀呀,快快来,尝只月饼甜又香!”此时此刻,夜色清幽,月亮渐渐西斜,满天星斗,或明或暗,田野间一片寂静。这是桃溪一年中最美的夜色。
化英阿婆一口气念唱下来,微微喘气,然后端着月光饼、白切糕,让众人品尝。婶娘们很客气,知道这是阿婆外嫁的女儿孝敬她的,只拿一块,又掰成几小块,分与他人品尝。我和堂兄弟们贪吃,拿着一整块,大口大口地咬。看我们吃得开心,化英阿婆也很开心。
母亲说:“阿婆心地善良,善良的人有福报。”
听母亲说,化英阿婆年轻时还会“请月姑”。月姑是天上的七位仙女,相传,她们见人间中秋万家团圆,欢乐祥和,羡慕不已,于是下凡来品尝美味佳肴。至于请月姑的情景,我这个年龄段的人没见过,我只记得一句俗语:“门前一口井,请下月姑照水影;门前一口塘,请下月姑游一趟。”很可惜,这项娱乐活动在乡间过早地消失了,就像拜月光的习俗,今天的小孩子也很难见到了。
故乡的中秋节,月亮从老围屋背后的枫树梢间升起,在河对岸的高崟山落下。那份皎洁和温馨,永久地挂在我的心里!